惆怅田园路已芜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忘羡】破须弥(一)

一、止戈黜武

六月,金鳞台清谈会,金星雪浪葳蕤绝艳,金光善忽而抛杯掷盏,以掌击案,当堂大喝:“捉拿魏无羡!”

九月,不夜天群雄聚会,共商大计,歃血对天盟誓:“诛杀魔头魏无羡!”

夷陵乱葬岗,荒野如故,飞鸟不至。

风从西来,西方属金,兵戈之气盛,血光大炽。

而此时世人口中誓要抽尸踏骸食骨噬肉的夷陵老祖魏无羡,不过是一个才弱冠之龄的青年,他正倚着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横笛漫吹,一袭黑衣于风中猎猎,舞不尽的张狂肆意。在他脚边,种了一整季的土豆长势颓唐。

他本也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云梦江氏首徒,世家公子榜排行第四的容貌,丰神俊朗,少年俊杰,善骑射精剑技,嘴甜心赤,往往呼朋引伴,过境处招摇浩荡,是多少深闺少女的梦中人!

然而终至众叛亲离,师友凋零。

金光善曾当众表示:“魏无羡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可是魏无羡已经死了,那个丰神俊朗少年英雄的江家大弟子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从他被逼着自废武功,被迫与江氏决裂开始,他就已经死了。

魏无羡不知道自己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只是每当心思杂芜,脑中就会浮现这样一段曲子,柔和安宁,像是情人在耳边的低语,能叫他狂躁不安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他将笛子握在手里,微微抬起头,闲闲地望着远处的天际,像是若有所思,又似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的维持着那么一个动作。

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扰他,这乱葬岗是他的地盘,旁人就连提起,也要畏惧三分。可是就是这里,也是他曾经死去的地方。

自他作为夷陵老祖重现江湖开始,他们就开始怕他,惧他,恨他,疏离他。

因为人人都怕死。

魏无羡是横亘在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拔不掉就只能日夜难安恐受其害。

金光善又不无怜惜地说:“如果他当时就那么死了,也不枉称一句‘少年英雄’。”

而他又活了,那就是恶魔。

魏无羡从地狱归来。如今这地狱就在他脚下。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是这一次,再没有人给他点灯照路了。

——直到这时,他才恍惚然的想起,那些曾在黑暗中给他点灯的人,都已经死了。

——孩童时在莲花坞里第一个提着灯笼寻他,为他照亮了人生的师姐,那样温柔那样美好、从来都是待他如亲弟弟般的江厌离,就死在了他的眼前。

——乱葬岗上为他点了一路的灯笼、怕他在黑暗里看不见前路的医师,那个长相甜美性格高傲的女子温情,也已经死了,就在不久之前,和她弟弟一起,被挫骨扬飞。

她们确实是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人为他在黑暗里点灯,照他前行。从此,他彻底被遗弃在了黑暗之中。

可是啊,她们却都是因他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那也仍然是他的罪过。

他不太记得温情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温情死时是什么样子的,那个时候他昏迷着,除了绝望的想象着他们正在一点一点的死亡,别无他法。他只记得温情最后对他说的话,“谢谢你”和“对不起”。

温情说,我最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了,恩也好怨也罢,这辈子能了清就了清,恩怨今生归尘土,下辈子无债一身轻。

恩怨今生归尘土。

魏无羡慢慢地想,那我的恩怨呢,我的恩怨又落在何方?

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魏无羡悚然一惊,从思绪的池沼里挣脱了出来。

来的是阿苑,小孩子见到他,立刻飞扑而来,扑在他怀里大哭。

“阿苑?”

阿苑哽咽着说:“我以为你也不见了。情姐姐和宁哥哥好多天都不见人了,他们去哪儿了?”

他年纪还小,见到年轻人就喜欢哥哥姐姐的叫,他还不知道温情和温宁是他的长辈,他还不到分得清长辈和平辈的年纪。

他还这样小。

魏无羡想,这孩子还这样小,他还什么都没经历过,没有被恩怨所束缚,他正是该好好成长的年纪。可是……

可是,这一次,我还能保得住他吗?

魏无羡把他抱在肩头往伏魔洞走,轻声安慰他:“他们有要紧事出去了,等你长大了,他们就会回来的。”

阿苑不依不饶地又问:“我什么时候长大?”

魏无羡一笑,逗他:“你看见地里的土豆了吗,等它们开花的时候,阿苑就长大了呀。”

阿苑将头枕在他肩上,泪眼汪汪地偏头去看他,“可是,它们好久都没长叶子了,要什么时候才开花呢。”

“多浇水多晒晒太阳就好啦!”他语气轻快,活泼得像那个少年时期的自己。

阿苑觉得委屈,他问:“为什么他们不能现在就回来呢?那个有钱哥哥都能送你回来,我们去请他帮忙,也叫他送情姐姐他们回来好不好?”

魏无羡以为他说的是上次带温苑下山遇到蓝忘机,之后带蓝忘机回来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还记得他?”

阿苑瘪瘪嘴,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想羡哥哥记性怎么这么差,前几天羡哥哥不见了就是那个有钱哥哥送回来的,前天才发生的事,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只是被他这么一提,他也不期然的想起了蓝忘机,想到蓝忘机,他下意识就想笑,嘴角才刚刚提起,不夜天城蓝湛持剑袭向他的那一幕猝然闯入脑海,那笑就瞬间冷了下去。

是了,在几天前,不夜天城的誓师大会上,蓝忘机已经对他刀剑相向了。

他还以为,他们之间是不同的,至少他们之间是不同的。

“哈!”魏无羡惨烈地仰天长笑。

——原来蓝湛对他,也是没有特别的。他的那些克制,那些容忍,不过是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教养好的正人君子,而非是……他待他魏无羡有什么不同。

原来,那些暧昧不明的心思,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时候温情告诉他,他中的毒“相思无益”是蓝忘机替他解的,他还以为自己的那些辗转反侧不是自作多情。他想,幸好那个时候他没有将那句话问出口。

也好。这样,你我刀剑相向时,才不会多生惆怅。

伏魔洞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那微末的光亮很快就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

魏无羡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事物——那是在不夜天大显威能的邪物——阴虎符。

他要毁掉阴虎符。

不夜天一战他元气大伤,他以为他活不了,如果能这样死去是最好不过了,说不定还能及时赶上先行一步的师姐,去给她道个谦,告诉她自己不是有意要杀金子轩的,告诉她自己并不想当魔头的。可是他却莫名没死,还回到了乱葬岗。

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正如金光善所说,他就该在两年前安安分分的死去,当个令人扼腕叹息的少年英雄。这样就不会杀死金子轩、害死师姐了。

可是,教他如何甘心呢?

才能尚不及完全施展,就被人逼迫自废武功。一身血债未偿,就被人置于死地。恩未还,怨未了,如何肯甘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可是这世间却不会允许坠入地狱的人再回来了。

他盯着手中的阴虎符,只是想:这东西的力量不属于人间,同样也不该存在于世上。

天快亮的时候,魏无羡从纷乱杂芜的梦里醒来,他元气耗损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睡着的,他坐在那石床上,上半身匍下去,以一种折叠的姿态靠在自己腿上,像是极疲惫的鸟儿将头藏在翅膀里那样,那是一种无力且无助的姿势。直起身的时候眼前有一瞬的火星乱迸,随即从衣袖间掉落一件事物,在石床上发出“叮当”声响。那是半块阴虎符,他只毁了一半,剩下一半只有等他恢复精力再继续。

他肚子饿了,决定先出去找点吃的。

其实他并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既然眼下还没死,那总得想方法继续活下去。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晨光从洞口照进来,大概天气不是很好,那光亮也是灰白的,发着暗暗的霉。

他走出洞口的时候,天上一群乌鸦从树梢飞过,走尸蠢蠢不安。

是了,阴虎符毁了一半,他们也必然不会安分了。

只是,这外面除了死人的气息,再没有别的响动。

其他人呢?

温氏的那群老弱呢?

“阿苑!”

“四叔!”

“温婆婆!”

他在空旷的坟地上呼喊,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魏无羡有些慌乱。

他猛然记起,距离不夜天的誓师大会,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三个月,足够他们卷土重来了。

只是,这乱葬岗地形复杂不说,还有不少他设下的阵法,如果别人闯上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茫然四顾,天地间只剩一片黑白灰。随即他听见了走尸的叫声,他拔足跃去,看到几只低阶的走尸围着一棵枯死的老树。他挥掌斥退走尸,往那树下看去,就看见了那个树洞。树洞里还蜷缩着一个小孩。

“阿苑……”魏无羡略微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抚他的脸庞。小孩子还在睡觉,不知道是被温婆婆还是谁藏在了这里。

魏无羡并没有将他抱出来,他只是咬破手指,在那枯树的周围画了两个符阵,一个阻止走尸靠近,一个暂时隐匿踪迹。

他抽出腰间的陈情,往后山那条捷径走去。

他并没有能够走到路口去,因为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熟人,一个熟的不能再熟的人。

——江澄。

果然是他。魏无羡心想,只有他能轻易找到这里来了。江澄原本就来过的。

他朝那紫衣青年看过去,一时之间有些认不出他来。江澄的目光让他分外陌生。

万钧雷霆不足以形容那其中的情感——是恨,是怒,也是痛。

恨且痛,便是痛恨。

魏无羡一笑,江澄确实是该恨他的。

他们曾是最要好的兄弟,情同手足。但是现在,所有能维系他们兄弟情的人全都毁了。

他往江澄身后看去,几大世家全都来了。而在他们脚边,躺着毫无生气的温家老小。

“倒也齐全。”魏无羡嘲讽的笑了笑。

“魏无羡!”江澄叫他的名字,一字一字都是磨着牙齿蹦出来的。

魏无羡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笛子横到了嘴边。走尸被他召唤过来与世家子弟斗成一团,他屈指一弹,血珠射到尸体上面,他一招手,便将温家老小招了过来。

江澄一鞭子挥了过来,紫电在他胳膊上抽出一串血花,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里艳丽又诡异。

“魏无羡,原来你还不知错么?”

魏无羡笑道:“江宗主,这话出自你口,真叫我惊骇。”

他吹笛召唤的低阶走尸经不起折腾,而那些高阶走尸,已经不再听从他的号令了。他必须想办法控制那些走尸。

魏无羡望了一眼落到树梢的乌鸦,脚下一旋,往伏魔洞退去。

温情去金鳞台自首前,曾在他手里放了一颗药丸。她说,这药丸能催生你体内所有的元气,以做最后一击,只一次便力竭而亡。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了……她没有再说下去。

他想,她是预备着让我死得有尊严一点么?

可是,他不能对江澄动手。他亏欠江家的已经够多了。

乱葬岗上失去阴虎符号令的走尸开始了癫狂的攻击,世家子弟已经显出疲态。

魏无羡替他们可惜,好不容易养足了元气重新来讨伐他,可是,依然难以如愿。

他将那药丸放进嘴里,开始念动咒语。血池里的事物跟着躁动起来,那是用他的血养着的死尸,只会听从他的命令。

血从割破的皮肤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走尸开始转移目标,朝他围拢。

它们将以魏无羡为食物。

魏无羡压在舌底的一声长啸喷薄而出,响彻云霄,所有的走尸像爬虫一样涌了过来,将他覆灭。

所有得意喘息的人都怔住了,呆呆看着能操控走尸、不可一世的夷陵老祖魏无羡,竟然就这样被他养的走尸给吞噬了。

江澄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可恶!”手中紫电如雷霆扯落,抽向那密密麻麻的走尸。

他像是终于记起来了,里面的那个人,除了是他的仇人,还是他自幼相携一起长大的师兄。

被魏无羡那声长啸所控制的走尸失去了攻击力,江澄这一鞭子下去,尸骸乱飞,乱葬岗上如同下了一阵尸雨。

世家子弟再度拿起武器砍杀走尸。

等所有的尘埃都落下,却再也找不见魏无羡的身影,他连一片衣角都不存在了。

江澄低头看过去,只看到地上遗落的一只笛子。那笛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通体乌黑,坠着红色穗子。

“魏无羡,你竟然就这么死了?你怎敢就怎么死了?!”

他眼里的痛与恨化成了齿间蹦出的言语,如同鸩药。

如果可以,他也想问一句:我的恩怨呢?

他怎么甘心?他如何能甘心?这样的一个结局,这样一个不能消恨亦不能偿恩的结局,叫他如何能甘心呢?

乱葬岗上重又恢复了死寂。

一片灰蒙蒙的死寂里,白骨堆轻轻动了一下,从骨堆里慢慢长出一只手来,那只手苍白瘦弱,如同死人的手,又或者那本就是死人的手。

从血池里爬出来的红衣女子没有面目,她的脸一片血肉模糊,或许她整个身体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只是那血幔织就的衣裳让她看起来还依稀有个女人的样子。她像幽灵一样的移动,无声无息的来到了那只死人的手边,然后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那只苍白的手。

“魏婴——”

蓝忘机一头冷汗的惊醒,随即背上的疼痛也跟着苏醒。他睁开眼,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那片白色是纱帐的顶部,他还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里魏婴被万鬼所噬,坠入无间地狱都只是假象。他只是重伤未愈,所以才会神思难安,所以才会做恶梦。

魏婴一定没事,他一定不会有事。

“忘机。”

蓝曦臣站在屏风边看他,俊美的眉宇间满是忧虑。

“兄长,”蓝忘机开口叫他,却发现自己仅仅是发出声音,就能牵扯到伤口。“魏婴呢?”

“忘机!”蓝曦臣没有回答他,只是更凄厉地叫了他一声。他重来不曾对人这么无礼过,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很生气。

“你自己差点性命不保,却还要顾及他?”蓝曦臣目光悲恸,“可是他值得吗?”

蓝忘机靠在床头看他,干涩的嗓子里发出很温柔很坚定的声音:“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所有的过错,我都愿与他共同承担。”

蓝曦臣叹了口气,道:“你已经与他承担过了,以后不必再如此了。”

他转身要走,蓝忘机的声音依然在身后不死不休:“兄长,你对我说实话吧。”

蓝曦臣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魏无羡已经死了,被万鬼所噬,尸骨无存。就在三天前。”

蓝忘机没有出声。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还是在噩梦里,这噩梦漫无边际,他闯破了一重又一重的结界,依然挣脱不出来。

他掀了被子下床,脚下一软,身体往前冲去。蓝曦臣去扶他,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他却听不分明,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好远好远,远到不像一个世界里的。有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以为是下雨了,抬头却看到蓝曦臣近在咫尺的脸上一片恐慌。

“忘机!”

蓝曦臣的声音终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低头看见了一地的红色,那是从他嘴边流出的、血的颜色。

蓝忘机握紧了兄长的手,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我想去看看……至少,让我死心……”

蓝忘机行走在地狱里。

因为背部受伤而换上的宽松衣服在冷风里无主孤魂一样的摇晃,可这衣服却又是死地里唯一的亮色。

血迹早已干涸变暗,白骨散落了一地,有的半插在土里孤楞楞的支着,有的暴露在外堆成尸山。乌鸦像士兵一样在这边死地上逡巡,仍不死心的寻找可以入喉的尸肉。

依然什么都没有。

蓝忘机站在冷风里,雪一样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血气。

他找了很久,依然没有找到和魏婴有关的任何东西。尸体、残骸、遗物……什么都没有。伏魔洞原先随地乱放的那些招阴旗、风水盘全都不见了踪迹。

蓝忘机觉得自己从一个噩梦里又来到了另一个噩梦里。

随后,他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这声音将他惊醒,他连忙凝神分辨那声音:那是极细微极细微的啜泣声。

他往声音的源头走去,来到了一棵枯死的老树前,树的周围还留有阵法残留的痕迹。他在树洞里看到了那个蜷缩的小孩儿。小孩儿发着高烧,在昏迷里难受得哭泣。

“阿愿……”

蓝忘机伸手,他终于触碰到了一丝不属于地狱、不属于死境的气息,这丝气息,终于将他从重重的梦境里剥离了出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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