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田园路已芜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忘羡】破须弥(二)

二、曲廊回环

少年孤身站在路口,天上只有半片明月清冷地挂着。

月光自上而下笼罩下来,树木草丛都生了清辉,像披了霜一样泛着冷意。这冷意本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现在已经融入了夜色里。

他抱着瑶琴,背着佩剑,额头上系着云纹的抹额,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月色里直直地站着。没有风,软烟罗似的白色衣袖便流水般的垂着,熨帖着他的身。他将头微微垂下,耳朵专注的倾听周围的动静。

他在等人。

只是他站的地方却不大对。他站在一个岔路口。

岔路口往往也交错着其他的通道。

树林和草丛里萦绕不散的非人气息蠢蠢欲动,却又像是畏惧着什么,不敢现出原形来。

如果此时没有光,或许能看见这白衣少年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像月晕时候那种朦胧又梦幻的光,这光里还掺杂着星星点点的金色——那是用极细极浅的金线绣制的符咒散发出的光晕。

少年是姑苏蓝氏的嫡系弟子,名字叫做蓝思追。

站了许久,他终于迈开脚步走动了两步,不知道是实在等不下去了,还是因为担心而不愿再等。他想去找人,可是他还记得带他出来的长辈对他的叮嘱,又不敢擅自行动。他一向是个懂事又听话的孩子。

可是他一动,林子里就起风了,风是热的,那不是自然之风,而是——妖风。蓝思追猛的抬起头来往四周看去。

他原先只是站在路边,不知不觉竟然走到岔路中间来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那条并不宽阔的官道尽头隐藏在黑暗里,看不到任何人影。

他想起两天前长辈与他在这里分头行动时对他说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到这个路口等他。蓝思追是下午的时候到了,他不知道他的长辈什么时候会来。只是那时他最亲近最信任的长辈,无论如何,他都会听从他的安排。

蓝思追往旁边挪了几步,离开那个路口中心,妖风便有息了下去。他的脚不小心碰到了草丛里一个坚硬的东西。蓝思追蹲下身来,拨开草丛看去,那竟是一块地界碑,因为这条路不大,所以这界碑也制的小,时间一长就被疯狂的杂草淹没了。他借着月光细细触摸那上面的字,凹刻的字迹里灌满了泥沙,好一会儿,他才辨认出来,那上面写了两个字:“麻谷”。

“这条路叫麻谷?还是这个地方叫麻谷?”蓝思追轻声自语,“含光君以前夜猎都不会刻意在什么地方停留的,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耽搁这么久呢?”

就在他疑惑地时候,身后传来了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熟悉那脚步声,正是他要等的人。

“含光君!”蓝思追跳了起来,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立刻笑了起来。

蓝忘机白色的身影从树枝的阴影里渐渐显现了出来,他朝蓝思追点点头,道:“走吧!”

蓝思追跟在蓝忘机身后,走上了继续往西的那条小路。

“含光君,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蓝思追小声的问他。

蓝忘机的脚步顿了一顿,说:“先进城。”

蓝思追是第一次单独跟着含光君出来夜猎。一直以来,他都和蓝氏同龄的伙伴们一起出来,而含光君则单独行动。可他却像是神通广大一样,每次思追和同伴们遇到危险,只要放出信号弹,无论他在哪里,总会很快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世人都知道含光君品性高洁,逢乱必出。蓝思追和蓝景仪一样,最崇拜的人就是含光君,只不过他不像景仪那样常常挂在嘴边。

他们这次出来本是听说当阳县有尸煞出没,只是解决了之后含光君却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继续往西而行。两天前到这路口时,含光君吩咐他去路口左边的镇上补给些符纸朱砂,自己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树林里隐藏了些游魂精魅,只是因为没什么大的攻击力,而且它们白天也不敢出来,所以一般夜猎之人都不会怎么计较。

蓝忘机又抬起眼帘望了一眼渐渐沉下去的半块月亮,天色快要亮了,而城楼就在前方,可他却觉得脚下灌了铅一样,走不动了。

蓝思追诧异地看着停下脚步的含光君,他的目光越过含光君往前面看去,月色与冥蒙的天色下,依稀可见那城楼之上刻着的几个大字:夷陵城。

“原来这里就是夷陵地界了!”蓝思追低声惊呼。他以前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可是却对这个名字熟悉无比,但凡是修仙之人都听过的,因为这个地方和一个人紧密相连。

——夷陵老祖魏无羡!

“难道含光君也是担心夷陵老祖卷土重来,所以特地到这里来看看的?”思追暗暗的想,“可是夷陵老祖的老巢却是在城外的乱葬岗,含光君却是要进城。”

蓝思追还在妄自揣测,忽然听到了蓝忘机的声音,那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蓝思追回神,轻轻“啊?”了一声。

蓝忘机问的是:“你对这里……可有印象?”

蓝思追回想他刚才问这句话的语气:那里面满是期待与惆怅,有着寤寐思服的辗转不安,有着悠悠我心的怅然若失。

他第一次这么近的注视含光君,他不知道含光君在期待什么,又是在惆怅什么。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含光君这样问他,是期待他回答一个什么样的话?如果他回答的不是含光君所期望的,他会感到难过和伤心吗?

伤心,难过。这样的词本不该出现在含光君的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月只半轮的阒静夜里,在这样一座默然伫立的老城外面,蓝思追却切切实实的感觉到,天人一般的含光君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伤心事的。

蓝思追缓缓的摇了摇头,他觉得很歉疚,也很难过。他想,含光君一定是希望他记得些什么的,可是他对这里确实没有印象。他的记性不差,但凡他记事起所经历的一切、遇到的人、走过的路,他都是有印象的。除非,除非那是他还没有记忆时候发生的事情。

“含光君,对不起。”他低下头道歉。

蓝忘机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但是他抬头去看时,蓝忘机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也没有叹气,那只是他的想象。

蓝忘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道歉。末了只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想来也是……”

只是这一停顿,天色就泛白了。鸡鸣之后,城门打开。

之后的一路,蓝忘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在客栈里用饭之后,蓝忘机才对他说:“这城里有不少好玩的,你待会可以去看看。”

蓝思追受宠若惊地抬起头,一口茶水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吞下去,呛了个正着。

蓝忘机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又或者是说这样的话足以叫他为难了。

蓝思追脑中有什么惊鸿一现,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含光君这个样子的,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里,他被什么人抱在肩上坐着,就面对过含光君这样有些无措的表情。可是那感觉太过轻忽,转瞬即逝,他来不及捕捉就无影无踪了。

他忽然想起清晨在城外时蓝忘机问他的话,这一刻福至心灵。他想,含光君想问的,不是地方,也不是这里的风土人情,而应该是某个人!

时隔多年,夷陵的变化并不是很大,当年买小孩子玩意儿的小摊贩却早已年迈,他却还记得当年在他摊上买东西的俊雅青年。他拿着个草编的蚂蚱拦住了蓝思追,问他:“小公子可要买一个?我这里又有新的货,你来看看!”

蓝思追有些尴尬,他早已过了喜欢儿童玩具的年纪,他微笑着说:“抱歉,我不需要这些。”

小贩说:“可以给小孩子买呀!当年也有一个你这样打扮的人在我这买了好多小玩意呢!”

思追听了他的话,奇道:“我这样打扮的人?”

“是啊!”小贩见他感兴趣,立马滔滔不绝起来:“对呀,可俊的一个年轻人,也是这样的白衣服,带着云纹的抹额,背着瑶琴,拿着宝剑,神色虽然冷冰冰的,可是架不住长的好看呀。说句您别见怪的话,像您这样的小公子已经是格外出挑的了,那个人比您可还有俊得多,像个神仙一样!”

蓝思追听他的描述,越发惊奇,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个人应该就是含光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是怎样的情景?他给谁买的这样小玩意?”

他连翻发问,好像知道那事情也是与他自己有关的。尽管他没有印象,但是,但是那时候一定在这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与他脱不开的事情,不然含光君不会突兀地问他对这里有没有印象,还要他到处看看。

小贩笑道:“您看您要不买点什么,我再接着给您讲?喏,就是这只蝴蝶,当年那个公子也买过的。”等他买了好几只草编的小事物,小贩才接着道:“那可得好多年前呢,大概有十多年了吧。当时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抱着个小娃娃……”

蓝忘机总觉得自己又走在了梦里,只是这梦难得不是噩梦。

阳光很好,明艳却不热烈,风柔且轻,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旧境的样貌呈现在他眼前,朦胧的泛着光晕。

十二年前的这一天,他同样走在这条大街上,在这人群聚集的市集上,被一个小孩子阻挡了去路。

在当阳时,他遇到一只游魂,那只游魂从夷陵的麻粟来,它说夷陵那方有十分厉害的角色出现了,他们迫于其威能,不敢继续在那附近逗留。所以夜猎之后他没有往下一个目的地去,而是继续西行,往夷陵而来。可是从麻粟到谷坪,他找了一路也没有发现任何异象。他想,倘若那人不愿见自己,那么至少他会见思追。

当年他们一起吃饭的那个酒楼还在,只是破败残损,朱漆剥落,蛛丝结梁。蓝忘机站在楼前,站在了梦境的终点。

“这位公子!”路过的人叫他。蓝忘机去看他,那人一脸畏惧地低声对他说:“这地方不吉利,您还是不要在这里多留了。”

蓝忘机问道:“为何?”

“这地方以前有女鬼住过,这酒楼的生意就再也做不起来的,据说来过这的人都会生病。”

蓝忘机从来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那人又道:“看您是外地人,大概还不知道吧。十多年前,这附近有个大魔头,号称‘无上邪尊’,那些女鬼啊,都是他的手下,专门助他做些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事。后来那魔头死了,他手下的女鬼没了去处,就到处祸害人……”

蓝忘机听他滔滔不绝的说这些事情,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素来知道魏婴名声不佳,他也知道有不少人借着夷陵老祖的恶名,将自己的做的恶行直接推给魏婴。

可是啊!蓝忘机抬头望着那早已失去生命的楼宇,心里轻轻的叹:这楼起楼塌的兴废更迭,又与魏婴有什么关系呢?

魏婴死了,可这世道并不曾有任何变化。还是有坏人作恶,还是有好人遭殃,还是有窃国者呼风唤雨,还是有伸张正义者惨死街头。既然没有任何变化,为什么就非得将所有的恶行都推给魏婴呢?难道会有人天真的相信,这世上就只有夷陵老祖一个恶人?

他替魏婴感到困倦,这许多年来,他总能这样在不经意之间无可奈何的面对魏婴被强加上一条又一条的罪名。魏婴已经死了,可是他做的坏事却依然在发生,何其讽刺!

他那样一个不肯安分、好打抱不平的人,可会甘心这许多与他无关的指摘蛮横地戳在他的脊梁骨上?

大概因为月亮又补上了一笔,今晚的月色明亮清晰,比昨夜要好看得多。

蓝思追在大厅里布好法阵插好招阴旗,找了一块空出的地方盘膝而坐,将琴横放在了膝上,然后抬头寻找蓝忘机的身影:“含光君!”

蓝忘机大晚上的带他来到这个废弃的酒楼,没说原因,他也没问,但是他想,也许仍旧是与什么人有关。自从他白天在街上听小贩讲了那件事,就自动将这城里的事都归结为与某个人有关,那个人许是含光君的故人,许是什么十分重视的人。但无论如何,那个人必定也是和含光君一样叫人敬佩的吧。

蓝忘机从楼上下来,手里握着一个细竹枝,将所过之处的蛛丝一一挑开。他站在扶梯边朝下看,对蓝思追微一点头,说道:“可以开始了。”

蓝思追应了一声,双手拂上琴弦。

屋子里没有点灯火,唯一的光来自头顶的月色。这大厅是一直向上贯穿了整个楼层,在屋顶开出一片天窗,月光就是从天窗口照进来的。只是因为布了阵,蓝思追所坐的地方却是一片黑暗。

招阴旗无风自动,门窗上影影绰绰出现些黑影,紧接着,便有两个妖娆的身影闯入阵中,直往阵中的蓝思追袭来。蓝思追手中蹦出一个音符,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护在了他身前。那两个妖娆的身影一顿,突然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尖叹:“是你!”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可是并不动听,尖锐而且干涩,像刀子一样在人耳朵里刮着。蓝思追忍住了抬手捂耳朵的冲动,去看那两个影子。

那真的只是影子,虽然是女子的身形,边缘却是模糊的,像从地上长出来的,她们尚且有五官,只是像被水晕开过,同样是模糊难辨的。

蓝思追看着她们,不知道是该为她们说的话而吃惊,还是为她们的样子吃惊。

“你们是什么人?”他手中琴弦一拨,弹出了问灵的曲目。

这曲子是蓝忘机亲自教他的,虽不如蓝忘机那般炉火纯青,但是也还是有问必答的。可是这一次,那两个影子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聚在一起讨论:“真的是他……那个孩子……”

蓝思追从她们零星的话语里推测出她们是在讨论自己,他不由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扶梯之上肃然而立的含光君。

蓝忘机的琴声在影子身后响起,蓝思追看到那两个影子颤抖了一下。

“尔等为何物?”

影子在阵中看不见蓝忘机,只觉得那琴声威势极大,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可她们分明只是影子,却不知为何竟然会有这种难受的感觉。

“画鬼。我们是画鬼。”

蓝忘机轻轻“嗯”了一声,又问:“是何来历,为何在此,一一道来。”

蓝思追听着她们的讲述,渐渐瞪大了眼。

“我们本不是鬼,只是被人画了出来,又以血为引召唤,才有个虚幻的身体。可是时间久远,身上的色彩渐渐褪去,笔墨也模糊,才变成今天这副样貌。主人久已不归,在这样下去,我们终会消失。无形之时尚无意识,可有了神思之后便不再想回归混沌。我们一直在此地缱绻,就是为了等待主人,请他再为我们描轮廓、添色彩,好重返往日风光。”

蓝思追心想,这两只画鬼曾经必定是两个绝色的美人。

蓝忘机的手指几不可见地颤了一颤,又一问已经发出:“主人是谁?”

“云梦江氏弟子——魏无羡!”

琴弦仍在“嗡嗡”地颤动,时空却好像凝滞了一般,蓝忘机从凝滞的混沌里抬起眼眸望了过去:“你们称他‘云梦江氏弟子’?”不是夷陵老祖,不是邪魔外道。

画鬼身影一动,像是福了一福,如墨色流淌,“是。当年魏公子年仅束发,来此游玩,在这酒楼遇到了一起纷争。”

当地两个以字画行骗的惯犯赖上了一个不肯买他们字画的外乡人,说那外乡人毁坏了他们的一张好画,一定要那外乡人赔,否则就花钱买了去。魏无羡看的分明,那张仕女图是那两个无赖用墨汁涂脏了。他过去笑问:“你这画也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怎么能叫人赔那么多银子?”两个无赖叫道:“赔不起银子也行,除非能将这画原封不动的还一份给他们。”魏无羡笑道:“好,我替他还你们。”他当即借了笔墨将那侍女图重新画了一幅,当真分毫不差。只是他画完了,那两人却慌了,将桌子一掀就打了起来。魏无羡教训了他们,抱着那幅画直叹可惜:“这么漂亮的两个美人,就这样毁了岂不可惜?”他划破手指,以血在她们眉心各点了一朵花钿。却不料画上的两个女子却因此机缘有了神识。

——那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久到他们还未曾相识。

蓝忘机并起两指,以指为笔,以气为墨,将那两只画鬼重新勾勒。

“我已去了你们身上的鬼气,此后珍重自身,或可修得仙体。”

蓝思追看了看这两只已变成灵的美貌女子,又看了看蓝忘机,欲言又止。

等那两个女子消失,蓝忘机方才开口问他:“你想说什么?”

蓝思追道:“我只是觉得,这个魏无羡也还是个挺有趣的人。”

蓝忘机的神色有些松动,他道:“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他伸手一拂,撤掉了厅中的阵法旗帜,被隔离的月色便当头淋了下来,将他整个人浇透,那一袭白衣便也像是在月光里泡久了一样,微微的发着光。

他重新回到楼上,那里已经没有了桌椅,只有一座绢纱残破的屏风斜斜的倒在栏杆上。从栏杆边向下往去,能看到空庭里萋萋的荒草。

他看着庭中清明透亮的月色,只觉得像极了魏无羡最后一次来云深不知处那晚的月色。

十二年。十二年的飞瀑流泉能教磐石添罅隙,十二年的月色却洗不尽一缕相思轻愁。这轻愁酝酿得久了,也似乎透出些天子笑的酒味来,这酒味在他心里,五味陈杂,总让他想起那个月色下翻墙而来的少年,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

魏无羡最后一次来翻云深不知处的墙,是在十三年前,那时候他还没有在穷奇道对上金子轩。


待续。

ps:又不小心写多了。。。

pps:“别梦依依到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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