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田园路已芜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忘羡】破须弥(三)

三、谢家春草

魏无羡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时候,曾经在藏书阁看到过一个故事。那是关于南北朝诗人谢灵运那句“池塘生春草”所敷衍铺陈开来的一段佳话。

永初三年,谢灵运被权臣排挤出京,任永嘉郡太守。在任上,他写了一首诗《登池上楼》。这首诗魏婴少时也读过,全篇几乎无典不成句,对于年少的他来说只能叫佶屈聱牙,实在无法品味其优劣,而且年长之后他早已记不清那首诗了,可唯有一句印象最为深刻,不需要回想便能脱口而出,正是那句历来为世人所称道的佳句“池塘生春草”。此句清新自然,全不落斧琢痕迹,谢灵运自己也颇为得意,常对人说“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相传此句来由却是与谢惠连有关。谢惠连是谢灵运的族弟,自幼聪慧,十岁能属文,深受谢灵运喜爱,每每见了他,谢灵运总得佳语。

谢灵运被谪为永嘉太守时,心情苦闷,于是作诗言志,然而心有所感却难以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句子,苦思不得,午间小憩时朦朦胧胧间竟又梦见惠连在他跟前,风采皎然,如风过小桥雨润芳庭,使人倍感清新舒畅。再睁眼时,只见原来在自己不曾在意之时,院中的池塘边已有星星点点的春意,而园中的柳树上鸟鸣声也已换了主人。遂此文思一畅,两句天然之对一气呵成。

此事真假不可辨别,后世之人多认为这个故事是根据诗句附会而来。而关于谢惠连,他在当时的风评并不佳,甚至因为其行为举止轻薄不检点遭世人非议,最终仕途失意,英年早逝。

魏婴当时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却是在想,倘若这故事为真,那谢惠连在谢灵运眼中当是何等风采?能让他一梦而写出如此自然之句、清幽之景的人,想必其风姿必然也是粲然绝代的吧。

多年后,当魏无羡早已离开云深不知处时,他却突然的又想起了这个故事。此时,他正躺在江中的一条小船上枕着胳膊看星星,而身边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只酒坛。

想起这个故事,是因为他想起了蓝忘机。

四野静谧,江风沁凉,星幕披挂而下,荡漾着融进水里,江水里也泛起璀璨光芒,一时之间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水,当真如诗中所说“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时他就想,不知蓝家那小古板每日里沉埋纸堆,有没有见过这等景致,改日见了他一定要向他炫耀一番!他想起以前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时候,总是见到蓝湛坐在藏书阁的窗边,端端正正,一丝不苟。那时春色尚好,一只木兰便斜斜的横在窗前,硬是将蓝湛这人装点成了一幅画。蓝湛这人即便往那随便一站,便也是一道绝佳的风景。他想起书上那些形容人如何俊美出挑如何仪表不俗的词句,想着想着,便想到了那个“池塘生春草”的故事。

他暗暗的想,倘若他会作诗,说不定也是每次见了蓝湛便得佳句呢!

这样一想,他也被自己的厚脸皮所折服了。想自己已经这么优秀了,如果连诗也写的好,那让别人怎么活呢?

他不禁笑了起来,胳膊一动,碰到了酒坛,酒坛一下子滚到了江水里,发出“噗通”声响,连酒意也醒了几分。他想,他确实有些时日没有见到蓝忘机了。从射日之征中数次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之后,他足有近一年的时间没再见过蓝忘机了。

魏无羡从汉江水畔出发的时候,两岸的桃花才刚刚冒出个骨朵儿,等他一路南下到达姑苏时,早已是深巷卖杏花的季节了。他从卖杏花的女孩手里买了一枝还带着露水的杏花,几句俏皮话把女孩子逗得直笑,顺手又送了他一枝。

他看着手中开得娇艳的花朵,心想,不知道蓝湛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蓝湛沿着水上的曲廊往藏书阁走去。他走的很慢,就像是在散步,风拂衣袖,落花就轻易地钻进了他的衣袖,缱绻着,勾缠着,像采桑径里巧笑嫣然的少女在嬉戏。蓝忘机无所知觉,他在想心事。

射日之征中,他几次与魏无羡争吵,都是为他修鬼道之事。他自幼熟悉修仙界的各种经典,自然知道修鬼道的危害,书中所记载的那些人最后的遭遇,他不想在魏婴身上看到。

他想救魏婴。

可是魏婴并不喜欢他,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魏婴。他在想是否有什么既不会引起魏婴的反感,又能够将他拉回正道的方法。

快走到藏书阁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脚下一转,往静室而去。

魏无羡在城中的酒馆喝足了三坛天子笑,才晃晃悠悠往蓝氏的仙府云深不知处走去。他特地换了身紫色的衣裳,那事他当年求学时穿过的样式。

蓝家守卫换了人,从没见过魏无羡,见一个紫衣公子手中拿着一枝杏花往这边来,便问他是谁,可有拜帖。魏无羡想了想,却是先问蓝启仁在不在家,听见说出去办事了,这才问起蓝忘机。守卫说含光君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往哪里,他要是有事,可以跟泽芜君说。

魏无羡愣了好一会才从心里泛出些失落来,他本也没想真的去见蓝忘机,他二人如今的立场不同意见不和,当真见了面说不准又会像前几次那样吵起来。他本来打算如果蓝忘机在家,就托人将这杏花送进去给他,戏弄戏弄他。可听闻蓝忘机不在,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幼稚。但若要他就这样回去,那他就不仅幼稚还很无聊。王徽之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可他还没尽兴呢!于是魏无羡回到山下的酒馆继续喝酒。

第二天他仍旧往云深不知处去,蓝忘机依然没有回来,他意兴阑珊的回到山下,又往彩衣镇那家川菜馆去了。

第三天,他又挂在天子笑酒家的围栏边喝酒,百无聊赖地叹气:“要是蓝湛再不回来,我的酒都要喝腻了!”那天买的杏花不小心折断了一枝,就只剩了一枝,可就算这么一枝,也已经开始凋零了。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的耐性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等到酒馆打烊的时候,魏无羡才终于扶着桌角站了起来。他向来嗜酒如命,姑苏的天子笑更是合他的口味,当年在云深学习的时候,每天做梦都想着跑出来喝酒,可这次有机会喝个尽兴,而且又无人拘束他,他反而觉得喝的很没有滋味了。

魏无羡站在酒店门外的灯笼下伸了个懒腰,不满地嘀咕道:“我这是怎么了!”

天色早就黑了下来,城中的灯火也次第熄了,只有那些歌舞管弦之地还灯火通明,天空中一轮将圆还缺的明月遥遥悬在长街之上。

他又想起多年前的夜晚因为和那帮同学打赌输了,被罚半夜出来买酒的事情。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静谧的长街,他提着天子笑往回走,满脑子都在思考怎么躲避蓝家巡夜的人。

心里好像被勾起些什么念头,他自言自语道:“我就去悄悄看一眼,要是蓝湛仍然没有回来,我就不等了,直接回云梦去。”

他的脚程不慢,如果可以御剑,应该顷刻就能到云深不知处,不过他已经很久没用过剑了。到蓝氏门前那条石阶时,已经快到下半夜了。天上没有丝毫云彩,因此月光毫无遮拦地流泻了下来,四野里都照的一片亮堂。他在那石阶之下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了一个人。

蓝忘机依然是一身白衣,玉树蒹葭般长在那石阶尽头。他微低着头,一头乌黑发丝合着丝质的发带一同垂在身前。他身后背着宝剑,却没有佩琴。听见风里传来的讯息,他终于抬起眼眸望下面看了过来。

魏无羡一看到他就立刻眉开眼笑,往前快走几步,喜道:“蓝湛?你回来了!”

他依然是一身云梦江氏的紫色校服,发丝被宝冠高高的束在脑后,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荡,说不出的意气风发飞扬洒脱。在他身后,是被轻岚淡霭缭绕的群山碧树。恍惚之间,时光倒流,他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前来求学的世家子弟,渊岳其心,麟凤其采,说不出的丰神俊朗,耀眼逼人。

蓝忘机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似乎有些不同以往的光彩在流转,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魏无羡笑道:“你这么晚在这里,该不会是等我吧?”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在心里不禁感叹其自己的厚颜无耻来。

蓝忘机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问:“你找我?”这算是默认了他在等魏无羡。

其实刚听到守卫说有人这几天天天来找他的时候,他还很诧异,不敢相信,听了守卫叙述那人的样貌装束,更加不可置信。他从来没有想过魏婴会来找他,同时他心里又觉得后悔,后悔不该这几日出去。他心里忐忑不安,担心魏婴几次寻他不在,就此回去了,因此一直在这门外等着。

魏无羡哈哈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可没告诉你们家门卫我是谁。”

蓝忘机的目光落下来在他腰间悬着的笛子上停了一会儿,随即敛下眼帘道:“猜的。”

魏无羡对这答案很是受用,整个人都要飘飘然起来:“嘿嘿,想来也是,你这么个无趣的人,除了我,大概也没人会来找你了!”

蓝忘机的嘴角一弯即逝,魏无羡却没看见,只是自顾自的膨胀着。蓝忘机见他这样高兴,也不忍打断,好一会儿才问:“你……有事?”

“啊!”魏无羡这才回过神来,从袖中抽出一根花枝递给他:“我来送……呃……花。”就在他话音落的同时,细枝上最后一片花瓣也飘了下去。他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好一阵默然无语。

早在当年,他就特别喜欢随手摘些花儿朵儿的送给蓝湛,甚至还画过他戴花的小像。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蓝湛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让他随意调戏的少年了,他却仍然习惯性的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再来逗弄他,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回到过去那样没有立场的年纪,他才能忘记自己已经不再为名门世家所容的境地。

魏无羡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他蹲下身来去捞那片花瓣,却碰到了蓝忘机的手。蓝忘机已经先一步拈起了那片花瓣。那枝杏花早已经枯萎,花瓣也不再鲜妍,可是蓝忘机却如同捧着珍宝一般将它笼在手心里。他合起手掌,抬头对魏无羡淡淡说道:“多谢。”

魏无羡将碰到他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握紧了又松开,另一只手却不慎地抖了抖,捏断了那根光秃秃的树枝,他哈哈一笑,将树枝随手一扔:“哎呀反正也没花了。”左右看了看,又问:“蓝湛,你看我大老远的来,你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蓝忘机转身往大门走去。魏无羡见他家大门闭合,于是在后面喊道:“这么晚了你家的门都关了……”蓝忘机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一道身影飞鸿一般从头顶掠过,歇在了高墙之上。他伸出的手在大门上贴了贴,轻轻用力,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魏无羡站在墙头,看着从大门进来已经走到墙下的蓝忘机,下意识的就想躲开。他忍不住讪讪地笑道:“翻习惯了。不过我这次可真不是有意犯你家家规的,蓝二公子别见怪。”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最终只说了一句:“下来。”

魏无羡从墙上跳下了,跟在他身后往静室去,口里仍不停的问他:“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都等你好几天了?我可从来不兴这么等人的,你看我对你多好!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蓝忘机在门外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一直在等我?”

魏无羡一看他这副认真的样子,心里就不好了,生怕蓝湛真的为此事郑重的跟他说谢,光是想一想就又要起鸡皮疙瘩。忙摇了摇手不在意地说:“我就是来喝酒,顺路的。蓝湛你别太认真的,我受不起的。”

蓝忘机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手上使了些劲力,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魏无羡之前从未来过他的房间,现在大半夜的进来,总有点夜闯名门深闺的心虚之感。他正不自在的盯着屏风上流动的烟云看,忽然眼前一亮,正是蓝忘机点燃了房间的灯。他朝屏风后看去,蓝忘机已经取下了背上的剑,他只手擎着烛台,另一只手护着火光,从流云屏风后转了出来,那如玉的脸庞也在灯火之下染了抹暖色。长长的丝织衣袖垂了下来,不知掺了什么材质,烛火下竟有些流光溢彩。他将烛台放在桌上,又用描着远山雾霭的灯罩将烛火罩住。原本明亮的火光一下子变得朦胧暧昧起来。魏无羡看他那双修长的手指落在氤氲光辉上,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忙瞥开眼,往屏风边的琴桌上看去。

魏无羡听见衣服在地上摩挲的声音,才抬头去看他,笑道:“蓝湛,你这回出去夜猎怎么没带上琴呢?”

蓝忘机摇了摇头:“我没有去夜猎。”

魏无羡疑惑地“嗯”了一声。蓝忘机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不是闭关就是在藏书阁抄书,除了逢乱必出,几乎不肯能出门的。

蓝忘机直直的看着他,一字一句轻声道:“我去了暮溪山,屠戮玄武洞。”

魏无羡的脸色霎时间就沉了下来,他的手扶上腰间的笛子,周身疾风骤起,吹动衣衫飒飒飞扬,连灯罩中的烛火也跟着一阵明灭。只是一个眨眼,他便又回到了如今阴沉不可一世的狂徒。

玄武洞底的异常,只要蓝湛回去,就一定会发现。

“魏婴。”不知是不是幻觉,蓝湛的声音竟是又轻又柔。

魏无羡放下抚笛的手,轻声一笑,那阵突如其来的疾风也瞬时平息下去。他想,即便蓝忘机发现异常,又能怎样?他未必就能联想到那把剑的特殊之处。

蓝忘机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魏婴刚才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本来想问他:你如今的异常,是不是与不能佩剑有关。

自从魏无羡从乱葬岗回来,他就再没见过他佩剑了。蓝忘机后知后觉的想,他那样一个自负的少年,怎么可能会不佩剑?魏无羡的剑法精妙卓绝,他们第一次见面动手之后他就有所领教,更何况后来在除碧灵湖水患,他还曾和魏无羡讨论过佩剑之事。虽然当时他对魏无羡对佩剑的取名态度颇有不满,但是他也知道魏无羡对自己佩剑的重视、对自己剑法的自信。习武修仙之人,武器都是自己的第二生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的佩剑?

他想起当年在玄武洞时魏无羡问过他,有没有看见他抵住玄武口腔的那把铁剑。当时不曾在意,后来却想知道,他为何特地问那把铁剑。除非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铁剑。他本来也不觉得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的,可他还是回到玄武洞底去看了看。

那地方已经被毁掉了,蓝忘机以避尘开道才能进入洞底。屠戮玄武的尸体还在,早已化成一堆白骨,可是那个黑潭却是干涸见底。蓝忘机在水潭的附近发现了人为挖掘的一条放水渠道。潭底残留着各种扭曲的兵器,只不见了那一柄铁剑。

他不认为还有其他人会特地来找那把铁剑。既然魏无羡已经不再佩剑,那他为何还会去找那把无用的铁剑?他找那铁剑又是打算做什么?

蓝忘机心里有好多疑问,但是眼下都不想再问了。

魏无羡并不愿。

他不愿自己过问他的那段峥嵘过往。

魏无羡捧着杯子默默喝了一口,再放下茶杯时,已是那个狷介疏狂以笛声驱役尸鬼的青年。他肆意笑道:“多谢你还能请我这杯茶。不过茶已经喝了,我也该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走。

他走到窗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叫了他一声:“蓝湛。”

清明的月光轻柔的笼在他身上,那样的柔又那样的冷,那一点冷色映在他明亮的眸子里,便仿佛一汪幽深潭水,分辨不出情绪,却又教人沉湎。他像谪落人间的帝子,本已流落尘埃,偏又华彩翩然。

蓝湛将他静静地望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魏无羡终究什么也没说,纵身跃向窗外,消失在苍冥的夜色里。

待续。

ps:咋又不欢而散了咧?

pps:我已经放弃字数限制了,五六千就五六千吧。

ppps: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还没有楼台抛花?不管了,就当是平行时间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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