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田园路已芜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忘羡】破须弥(七)

七、追思彼愿 

自金鳞台乱斗后,秣陵兰陵云梦等地出现多起异象,墓地被捣毁,尸体不翼而飞,大批尸群往夷陵方向赶。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魏无羡正在蓝忘机母亲的小屋里翻书。

与蓝曦臣商议兵分两路,蓝曦臣赴金鳞台议事,而蓝忘机与魏无羡去夷陵乱葬岗打探情况。

蓝忘机回房去拿东西,魏无羡就在屋子里席地而坐,一边啃苹果,一边翻看蓝忘机留在他枕边的那本书。那是一本方志,记载了各地的风俗地貌和奇人异事,甚至包括许多神神鬼鬼的逸闻和民间应对方法。魏无羡看的有趣,一目十行,翻的也快,手指一动,忽然从书中飘出一片薄薄的书签来,他忙伸手托住了。那是一朵已经风干的芍药花。魏无羡不禁好笑:蓝湛这个小古板,当年他送花给他时,他还满脸不乐意,可他自己分明又是喜欢这些花花朵朵的,连个书签都是用花做的。

魏无羡抬头四处看了看,凑到书案边,拿上面的软毫蘸了墨汁,小心翼翼地在干花的花瓣上写了一个规规整整的“湛”字,又翻到另一边同样的位置,写了一个“婴”字,然后拿在手里吹干。他发誓,这真是他两辈子写的最工整的两个字了。

心里正得意着,耳中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他忙将书签夹回书里,将书也放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一个练滚,翻到了床上,装睡。

蓝忘机背了琴剑进门,却发现魏无羡正躺在床上睡觉,于是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拉过一旁的被褥要给他搭一搭,魏无羡恰在这时睁开了眼。

他笑盈盈看着蓝忘机,道:“含光君你准备好了?那咱们走吧。”

蓝忘机道:“你若是困,再休息一会儿也无妨。”

魏无羡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正事要紧。”

两人沿着后山小路出门,未避免麻烦,尽量拣人少的路走。一路上幸而有温宁暗中开道,扫清了许多走尸,使他们这一路倒还算平顺。只是温宁不喜欢人多,除了偶尔现身帮他们打走尸,大多时候都是隐藏了踪迹的。

魏无羡坐在小苹果背上,横笛吹着蓝忘机当年在屠戮玄武洞给他唱的那首曲子,半晌,他放下笛子,望着蓝忘机牵着小苹果的背影出神。方才他下意识地吹出这首曲子,继而想起来,蓝忘机便是因这曲子而认出他来的。一想到蓝忘机做的这首曲子只哼给自己听过,魏无羡就从里到外忍不住要嘚瑟一番。自那天醒来时见蓝忘机就守在自己身边,他就意识到,自己大概断袖断得彻底了。

不过,虽然不知道蓝忘机对他是不是这种感情,但是,魏无羡对自己喜欢的人是蓝忘机这件事,是很得意的。他想:我的眼光果然不错,连喜欢的都是这么美好的人!

“蓝湛,”魏无羡叫他,“当年我为了救温宁他们,怒闯金鳞台,那时候你也在的。”

蓝忘机“嗯”了一声。

他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那时候的我特别嚣张?”

蓝忘机摇了摇头,神色柔和:“你之所为,本是当为之事。”

他从来知晓魏无羡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使素未平生的无辜之人遭受欺凌,魏无羡尚且要出手,何况温情姐弟于他有救命之恩?为侠为义,魏无羡都不会坐视不理。

魏无羡不知为何,心头却如清风拂过,变得格外轻松起来。他以前觉得蓝忘机这人正直又固执,最见不得歪门邪道,对自己的为人行事不喜是必然的。可回来以后,在一起相处这些时日,却发现蓝忘机其实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种人——或者说,他比自己以前所认为的,还要好百倍千倍。

他心里愉悦,就又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将来拐了蓝忘机和他一起归隐,一会儿又想和蓝忘机过着平常人家男耕女织的日子。不过他们两个大男人,自然不好用性别分工作。蓝忘机生的美,而且那么仙的一个人,耕地显然不合适,就让他织布好了。自己一个人耕地忙不过来,再请他帮忙。白天打鱼种地,到晚上他们俩再一起去夜猎,斩妖除魔,惩强扶弱。

想到后来,还是觉得遗憾,差个小的……

说到小孩儿,魏无羡突然想起来,当年他在夷陵遇到蓝忘机时,是带着个小孩子的。那孩子如果还活在,也有十六七岁了,该是和思追景仪一般的年纪,说不定还有机会和蓝家的小辈们一起玩耍。

他记得当年蓝忘机虽然常常冷着个脸,不苟言笑,但对于哄小孩子却有一套,最后还惹得小孩子抱着他的腿不撒手。

魏无羡扬起嘴角笑着寻思,蓝忘机当真人如其名。

《列子·黄帝》中说,人无机巧之心,鸥鸟便知其无害,故而愿与他亲近;而一旦有机心,即使行为上不显露,鸥鸟便能察觉,不愿再与他亲近。

蓝忘机看似一派高傲冷淡,然而能讨小孩子的喜爱和信任,却正是因他一片丹心。

魏无羡想到蓝家那群小辈每次提到蓝忘机时,那种既崇敬又信赖的神情,忍不住笑得打跌。

想必蓝忘机平日没少带那群小朋友。上次在义城,他还听景仪说过,思追的问灵是蓝忘机教的。

“蓝湛,”他开口问道:“你们家的小朋友,都是你带的?”

蓝忘机回头看他,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仍是老实回答:“是。”

“那思追也是你教出来的?”他在莫家庄第一次见到思追时,还在想蓝家那样古板的一群人,不知怎么竟能教出蓝思追这样优秀的好苗子。

蓝忘机点了点头,看着他道:“你……”

魏无羡却没察觉他的欲言又止,心里乐开了花:“还真是你呀!”又问他,“难不成思追的字也是你取的?”

蓝忘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神色认真:“魏婴。”

魏无羡一顿,“啊?”

“思追就是阿苑。”

“啊,我知道啊。”魏无羡不解地说:“我知道他叫蓝愿啊。名愿字思追,阿愿嘛……诶?阿愿?阿苑!”

魏无羡惊得从小苹果背上滑了下来,望着蓝忘机呆呆道:“是……那个‘阿苑’?”

蓝忘机依然点了点头。

魏无羡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蓝忘机重新将他抱起放到小苹果背上,他才如梦初醒,愣愣地开口:“蓝湛,我不是在做梦吧?阿苑他,他不是已经……没了吗?他当时年纪那么小,我把他藏在一个树洞里,可是乱葬岗上一个活人都没有,他能活多久?”

蓝忘机握紧了小苹果的绳子,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病得很严重。”

“你……”魏无羡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家旁支的那群老弱,对他而言,意义不仅仅是温情温宁的家人,更是他一腔孤勇所投掷的“道”。那是他穷途末路众叛亲离之后,唯一的信念寄托。他本以为他们都死绝了,如同他过去所有的“道”的一样,灰飞烟灭。却不曾想,此生此世,竟然还能得知,那点寄托并没有灭绝。

仿佛绝境重生,仿佛暗夜萤火。

魏无羡听到自己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春草青芽,破骨萌发,蔓蔓蓬生。

 

两日后,两人抵达夷陵乱葬岗外的小镇。将花驴子留在山下,来到乱葬岗所在的山脚,温宁也在此现身,和他们一道上山。

乱葬岗上拿到刻满符咒的墙已经被人推倒,镇守山道的石兽也被人砸毁,看来时有人要故意放出山上的邪灵了。

温宁在石兽底部发现了几个焦黑的树桩,他看着那些树桩发呆。

很久以前,那里曾坐着他的姐姐。

在他作为活人的短短二十年里,姐姐温情几乎就是他的全部。温情知道他胆小,所以一直护着他,做什么都挡在他身前,哪怕是死,也死在他身前。

意识再清醒,回到世上时,姐姐没了,亲人也没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习惯了跟随,没有了姐姐,他只剩魏无羡一个熟悉的人。可魏无羡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

即使已经死了,温宁仍然觉得,考虑这些事情是很伤神费劲的。

魏无羡拍了拍温宁的肩,道:“别看了。”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温宁,你见过……”话未说完,从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是一群摇摇晃晃、已经腐烂的走尸,并不臣服于魏无羡,是被阴虎符操纵的尸傀儡。这些尸傀儡自然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只是数量太多,对付起来着实累人,等到乱葬岗顶时,已经是好几个时辰之后了。那些世家子弟就被人用捆仙索缚着扔在伏魔洞里。

魏无羡拔出随便扔给温宁,将捆仙索砍了,解了那群少年的束缚。其他听说过夷陵老祖“挖坟练尸恶贯满盈”事迹的少年畏惧他,可又不敢擅自离开这座个阵法护持的伏魔洞,一时间进退两难。蓝家那群少年看到自己长辈却是很欢喜的。

蓝思追凑到魏无羡跟前,欢喜地叫他,欣喜又信任之情溢于言表。魏无羡摸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想到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内心五味陈杂。然而此刻显然不是他们相认叙旧的好时机。他知道这个身份对思追来说意味着什么。

况且,让阿苑以蓝家子弟这个身份生活着,再圆满不过了。

没过多久,那些世家子弟的家长也一并上来了,口口声声对魏无羡“大魔头”喊打喊杀,一个个义愤填膺,仿若正义之师。

很久之前,魏无羡就会自我安慰,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没必要在意,即使意难平,也并不会有人会当真替他讨个公道。与其活得凄风苦雨自怨自艾,到不如得逍遥时且逍遥,生前不管身后事,浪得一日是一日。所以他会说: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但是不在意,不过问,并不代表他不会愤怒,不会痛心。当年被人人喊打,他并非一如自己外表呈现的那般洒脱随意,那般安之若素。

他以为那会是他的噩梦,这种经历他并没有打算重温。

但是,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蓝忘机,心里莫名安定。他知道,哪怕他身死魂消,这个人也会继续替他守护他的“道”。

吾道不孤,此生足矣。

有蓝忘机在,事情果然好解决得多。不必担心自己百口莫辩,也不必担心自己被那些一边倒的言论淹没,以至于因为浮躁而心生嗔念。他有足够的心力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分析其中的疑点。一旦有人试图打断他的分析,就会被二话不说的蓝忘机禁言。魏无羡忍着笑,心里得意得不行,他少年时还对蓝家的禁言术深恶痛绝,现在却发现这门术法竟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他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却逼出了一个心浮气躁的苏涉露出了破绽,同时也当着众人的面抽丝剥茧,将这一场阴谋的来龙去脉点点滴滴都剖析了个分明。

苏涉被他二人步步紧逼,狗急跳墙,仓皇逃走,走之前还将地上的抵御走尸的阵法给破坏了。

洞外的尸群一波又一波的涌来,温宁在外面拼命抵挡,而洞内,各家的修士却还在纠结着该不该信魏无羡。

魏无羡没有理会他们,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脸朝着外面。他听见里面那些修士绝望而自暴自弃的抱怨,听见他们咒骂着眼下的境遇,听见他们嚷嚷着不肯放弃仇恨。

他觉得很可笑,整个世道都有那么点荒唐。要说恨,谁没有个恨的理由?他魏无羡在这世上走过了一遭又一遭,何曾不是落得凄惨下场?可他又何曾故意要为非作歹?何曾故意与世为敌?他也可以恨,而且恨得冠冕堂皇。他也可以独善其身,袖手他人瓦上霜。

——只是,人心中总得有某些值得坚持与守护的“道”,才不枉这一场生而为人啊。

他转过头看蓝忘机,蓝忘机也正看着他——他一直都在的。

魏无羡问他:“含光君,我想做一件事,你陪不陪我。”他虽是问,语气却是笃定得很。

蓝忘机点头,只答了一个字:“陪。”

一字千钧,掷地有声。

魏无羡脱了黑色外袍,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伸手在蓝忘机的佩剑避尘上轻轻一抹,然后用染血的手指开始在身上画咒印,他画的是招阴的符咒——他是俨然将自己变成了一面吸引凶邪阴煞之物的召阴旗!

尚且有人阻拦他们,魏无羡只一声大喝,招来温宁堵在了洞口,自己则露出身上的召阴旗纹路,跃出了洞外。走尸被召阴旗吸引,潮水一样疯狂朝他扑去,而蓝忘机避尘横扫,荡开一波走尸,他自己飞身上剑,一把拉过魏无羡,朝远处深山飞去。伏魔洞外的尸群果然受他们吸引,朝他们追去。

霎时间,伏魔洞外的走尸退得一干二净。伏魔洞里陷入一片死寂。

 

蓝忘机落在了一片乱石堆上,尸群咆哮的声音由远及近。魏无羡看了他一眼,笑道:“来的到快!”

走尸非人类,其速度自然也并非活着的时候可比。更何况,有他这么个超强的活体召阴旗在,尸群想慢也不可能。

蓝忘机的避尘流光飞舞,剑气纵横,在尸群中划出一道一道生路。但走尸的攻击对象只有魏无羡!

魏无羡灵力低微,术法攻击力不够,他朝蓝忘机喊道:“太多了,杀不尽!”

蓝忘机目光沉敛,一手御剑,一手翻琴,答道:“封印!”说话间,已配合的将魏无羡护在身后。

魏无羡在之前被划开的手指上一咬,血很快又涌出来了。他口中吟唱咒语,屈指一弹,血花如泼墨,在空中流动成形。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专心守护着他与尸群斗争的蓝忘机,轻轻一笑,带动血阵,向着前方的谷地一跃而下。

蓝忘机一回头,只见到魏无羡血色的身影带着涌动的尸群朝山谷坠落,心头如遭重击。

“魏婴——”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山间回荡,又被群山荡回,最后只响在他自己的耳边。

蓝忘机蹒跚着在谷中的尸骨堆上行走,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原先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痴心大梦。现在他梦醒了,仍然被时间禁锢在乱葬岗的噩梦中。

群尸全灭,一旦失去了控制,都散落成白骨。显然,魏无羡的血阵并不是封印之阵,而是杀阵——他是要尽灭群尸,以绝后患。

“魏婴!魏婴——”蓝忘机疯狂地用避尘撅开白骨,后来似是嫌剑太慢了,弃了避尘,直接用手在骨堆里刨。

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又找不见魏婴了。

有什么温热的透明液体低落在他的手背上,一滴一滴,点点滴滴,越来越密集,他却全然不知,只是重复着刨白骨的动作。
魏婴你在哪了?

世界倾斜倒转,他浑身打颤,双手发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身体有点不听使唤。

“魏婴……你应我一声好吗……”

只一声,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就够了。

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蓝二哥哥,你挖错地方了……”

蓝忘机整个人一顿,像被人施了定身术。半晌他才极轻极柔的唤了一声:“魏婴?”好像深怕惊破了梦境。

他缓缓回头,身后不远处,直愣愣竖着一只手臂。然后那手臂周围的骨头仙女散花一样飞起散落,露出了里面的身影。

魏无羡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躺着尸骨堆里,笑盈盈望着他,朝他伸出手:“你确定不来拉我一把?”

蓝忘机喜极而泣,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拉进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了。

“魏婴……”

魏无羡一下撞在他胸口,疼得眼前一花,正要打趣他一番,听他声音发颤,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想,蓝湛刚才是不是被我吓坏了?

他伸手在蓝忘机后背抚了抚,笑道:“蓝湛,我没事啊。我只是耗力太大,有点累,懒得动,所以在尸体堆里躺了一会儿。”

他现在其实不敢随便赌命的。这世上还有个这么好的蓝忘机在,他怎么舍得离开?他还想继续赖在他身边,继续缠着他,继续逗他玩,继续和他一起夜猎。

蓝忘机又缩紧了手臂,只是道:“你没事?我以为……还以为……”以为再次失去你了。

“以为我壮烈牺牲了?”魏无羡哈哈笑道:“我还没那么伟大,为了对付一群走尸就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不过,含光君你可以先放开我吗?我都快被你勒……”他话没说完,蓝忘机就突然撤手,动作之迅速,让魏无羡瞠目结舌。

“……”魏无羡遗憾地咂咂嘴,他突然觉得被这样抱着挺好的。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蓝忘机眼角残留的水痕,受宠若惊地问道:“蓝湛,你该不会……你刚不会为我哭了吧?”

他脑海中无比清晰的浮现少年时代,在屠戮玄武洞里蓝忘机当着他的面流泪的画面,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劈焦了,还滋滋冒着泡。

这这这……

要是蓝忘机当真以为他死了,还为他流泪,那他可真是,罪孽深重了呀!

蓝忘机偏过头,不说话了。他不善于说谎,只好选择沉默。

好吧,又不理我了。魏无羡内心闷闷地想。一低头,却看见了蓝忘机满手的伤痕跟血迹,登时心疼的不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好端端的我干嘛要这么逞能,自作主张不告诉他,看把人家给折腾的!他连忙讨好的向前凑了凑,拿起他的手笑道:“你看你手又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刚想撕自己衣服,一看,自己衣服都没一片干净的了,只好轻轻拽着蓝忘机的里衣袖子给他擦了擦,然后低头给他舔舐伤痕。

蓝忘机本来还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并不想自己的心意给魏无羡徒增烦扰,他只希望他安然无恙的活在这世上就好。结果他还没纠结完,就被魏无羡接下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魏婴会愧疚到用这种方法来给他处理伤口。他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拉下衣袖盖住伤口,道:“小伤,无碍。倒是你……”

魏无羡看他缩回手的样子,内心又开始胡思乱想:“果然……不喜欢么……”他失落地“哦”了一声,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蓝湛我们赶紧离开吧。”这地方实在不是什么适合互诉衷肠的好地方。

两人赶上大部队的时候,正好那群小辈的船上正闹着呢。解决了这边的一点小状况,最后商议众人一同去离此处最近的莲花坞,商议接下来的对策。可众人没料到的是,有个更大的秘密正等着他们。

金光瑶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世人口中丧心病狂的野心家、奸邪之辈。

 

魏无羡在蓝忘机怀中醒来的时候,已经离开莲花坞了。

他们在一艘小渔船上,小船晃晃悠悠穿行在莲叶田田的河道里,星野低垂,江风沁凉,远处还有零星的渔火明明灭灭。这场景熟悉异常——这是他曾无数次见过的云梦好景,曾想过要让蓝忘机见一见的自然造化。

但眼下,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解释。

之前在莲花坞,他带着蓝忘机四处逛,后来还一起去江家祠堂给江枫眠夫妇拜了两拜,上了柱香,不想回头见见到了满面阴沉的江澄。因为江澄言语刺耳,辱及蓝湛,他没忍住动了手,可又因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江氏夫妇,心绪激荡之下,竟然被气到呕血,昏厥过去。

——他实在不肯让蓝忘机再为他而受世人非议。

蓝湛那么好的一个人,一生都正直端庄,是真正的君子名士,更是他魏无羡放在心尖上爱慕的人,怎么能如同他一样受世人言语凌迟?!

“蓝湛,江澄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蓝忘机问他:“哪一句?”

魏无羡急道:“全部!”

然而蓝忘机并没答应他,反而脸色更加深沉。

魏无羡一时间有些无措,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又该从哪里解起。

这段时间他平添了许多上辈子重未曾体会过的忐忑难安和小心翼翼,仿佛诗里词里话本里所有的相思症候都应到他自己身上了。

怎么办呀?他想了想,一把拽住蓝忘机的袖子,心一横,打算干脆跟他坦白。坦白自己的肖想,坦白自己的心思,至于蓝忘机怎么看自己的,无所谓了。

可他才开口叫了声“蓝湛”,就被突然出声的温宁吓回去了。温宁是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的。

小船转了个方向,朝云萍城行去。魏无羡曾在金光瑶的密室里看到过云萍城的地契,他要去那里打探情况。

在云萍城的客栈里,魏无羡又没把持住,撩了蓝忘机。只是这一次,撩的有些过火了,这火将两人的神志都燃烧起来。魏无羡终于被蓝忘机按在床榻上时,还在想,这回总算有机会跟蓝忘机表明心迹了,于是他开口,说了句:“蓝湛,谢谢你……”

不久之后,魏无羡独自在另一个房间里,背靠着房门,开始后悔。他觉得事情的发展,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蓝忘机也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对。他送魏无羡回房后,自己就在桌子边坐下,拈着那条抹额发呆。他之前和魏无羡温存时已经扯散抹额。那是他们蓝氏自我约束的标志,只有在命定之人面前才能取下来。他的命定之人,从来都是魏婴。差一点,他就将这条抹额送给魏婴了。他以为只有最亲密的道侣之间,才会做那种耳鬓厮磨的情事。可魏无羡的一句“谢谢”,将他浇了一头的冰水。

魏无羡为了向那些问话的农家的少女答谢,随手就送一些胭脂钗环;会为了向酒馆的小二打听消息,一下子买他们家的几坛酒;会为了偿还江家的恩情,将自己辛苦修来的灵丹剖给江澄。

——他一直是一个有恩必还的人。

蓝忘机慢慢的想:魏无羡是早就知道他的心意的,但魏无羡并不喜欢他,可是为了谢他,才和他做这种事情。

他心里有些钝钝的痛——早知如此,当年在那个山洞里,他没有向魏婴透露心意就好了!这样,那人就不必委屈自己和不喜欢的人做这些事情。

窗口的风吹进来,将他那点剩下的酒意也吹了个一干二净。他站起身,扶着门,心里从未有过的冷静:他要的,从来不是魏婴的谢,也不是魏婴的情意。他只希望魏婴永远安然且飞扬的在他生命里活着,就像他少年时那样,活的鲜艳热烈,可以仗义,可以行侠,做好事能被人记得,受冤屈能够昭雪。

——他实在不必委屈自己的!

蓝忘机去敲魏无羡的门,魏无羡并不在房间里。

天边隐隐有闷雷滚动,蓝忘机想到这里是金光瑶的地盘,心里升起一丝警觉。眼下的情况,他不能让魏无羡单独行事。

他往城中观音庙的方向赶去,半路上遇到了惊慌失措的“仙子”——是金凌的那条灵犬。

 

金光瑶笑吟吟地看着魏无羡,道:“含光君苦守那么多年,若是还不能修成正果,蓝宗主确实有理由心急。”

魏无羡猛然转头看向他:“什么?!”

蓝曦臣忍不住有些怒气:“当年不夜天城,他为护着你,将三十位族中长辈打成重伤,你不知道?他为此被罚了三十多道戒鞭,几年重伤难行,伤痕甚至到现在也未必消除,你也不知道?!”

“我……”他确实不知道。他原以为蓝忘机是有点喜欢他的,至少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但却没想到,蓝忘机已经为他做了怎么多。

蓝曦臣又道:“他将你藏在山洞中时,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态度,哪怕是瞎了聋了,都不会不明白他对你的心意!”

魏无羡慌乱地摇了摇头,重回以来,蓝忘机看他的神情,对他的态度,他如何不知?只是,从未敢奢望过那其中的真正含义。

蓝曦臣轻叹:“你以为他为思追取的字,是为了谁?”

乍听到这个名字,魏无羡内心洞明。别人不知思追的真实身份,他却是知道的,那是他和蓝湛一同带过的小孩子,是他曾经守护的“道”!

思追,思追,所思为何,所追又为何?蓝忘机在思追身上所倾注的,不仅仅是对魏无羡的相思和追忆,更是对他平生所愿的成全。

他教蓝愿问灵,是问鬼神,也是救苍生。

 

往事忽如望乡台上走马灯,历历重现到眼前。

大梵山重逢,蓝忘机护在他身前说:“这个人,我带回蓝家了。”

清河的客栈外,蓝忘机在灯火下抬眸看他,颤着声说:“我只离开了几个时辰。”

义城之中,蓝思追对他说:“含光君口味最是清淡,从来不吃辣,怎么可能喜欢辣的?”

潭州莳花女花园的火堆边,蓝家的少年告诉他:“我们家的抹额只有在命定之人面前才能摘下。”

金鳞台上他身份暴露被人追杀,他笑着说:“含光君你不用跟上来的。跟我一起走,你的名声就要毁了!”蓝忘机不曾丝毫迟疑,一直伴在他身侧。

乱葬岗伏魔洞前,他问:“我想做一件事,你陪不陪我?”蓝忘机斩钉截铁的回了他一个“陪”字。

云梦莲花坞外的小摊边,他说:“我以前在这儿吃东西都不用给钱的。”蓝忘机说:“你以后也不用给钱。”

前往云萍城的小船上,他想着不好违背蓝忘机的意愿去摘有主人的莲蓬,蓝忘机却带头摘给他,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然而蓝忘机早已为了他,做了太多的改变。他早该知道的!这么样一个固执又雅正的人,连睡觉的时辰严格得如同用晷量好的,是有多在乎一个人,才会为他做这么多的改变?!

他又想到,上辈子,蓝忘机孜孜不倦苦口婆心地告诫他:“鬼道损身损性!”

他一直,一直在乎的是他的性命,他的心性。他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斥他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只因为,蓝湛一直是懂他的。

蓝忘机为他做的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十三年前,在乱葬岗山脚下,他曾问蓝忘机,有没有人能给他一条好走的阳关道?一条就算不用修鬼道,也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路。那个时候蓝忘机没有回答他。可是今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蓝忘机虽未言明,却早已用行动回答了他当日的问题。

蓝忘机用十三年的苦心孤诣和言传身教,教出了一个优秀的蓝思追。

他用情至深,却又为不给他半分烦扰而从不言说,他妥当守护着他,免他受世人诽谤,免他被世道支离;他一路陪伴着魏无羡,艰难险阻,共同担当,使魏无羡不必孤身犯险,不需绝境挣扎。

魏无羡路见不平要多管闲事,他与他一同商议对策,魏无羡要以身作饵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他不问得失不计利害,舍命相陪。

十三年前,魏无羡问他谁能他一条好走的阳关道,十三年后,蓝忘机就当真为他开辟了一条阳关道!

不必众叛亲离,不必死生亲友,不必孤注一掷,不必颠沛流离。

江枫眠曾说过,魏无羡更懂得江家家训。江家家训“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是游侠之道,是路见不平锄强扶弱的侠义,是孤注一掷以命相搏的绝勇,是一诺既出身死必践的忠信,是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担当,亦是他魏无羡彼生与此生即使身死魂消也不肯放弃的“道”!

他为了这条“道”,受尽命运捉弄。甚至于,他的道,连最亲近的亲友也嗤之以鼻。然而,蓝忘机却一直在替他守护着自己的“道”!

他突然很想很想见到蓝忘机,一眨眼的功夫都不愿等。然而才迈开脚,就被蓝曦臣拦下了:“别动!”

他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套了一根细不可察的琴弦,琴弦的另一端正牢牢控在金光瑶手中。

金光瑶很好心的告诉他:“魏公子,你实在不必这么着急的,你的含光君,他已经来了。”

蓝忘机御剑而下,盯着魏无羡脖子上的琴弦,脸色发白,对金光瑶道:“你别动他!”

魏无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几世几劫没看到他了,四周的危机在这一刻反而不那么重要的。

是了,这性命又如何?倘若没有你,还有谁会这般重视这被命运不屑一顾的草芥性命?

“蓝湛——”魏无羡朝他大喊,喊声惊天动地。

“你特别好,我喜欢你!!!”

世间纵有辞藻浩瀚如海,却都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意。于是最后脱口而出的,反而只是最简单、最朴素的言语。返璞而归真。

你特别好,

我喜欢你。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待续】

ps:超字数是病,然而我已经放弃治疗。

pps:本章有很多涉及到原著的情节,我就一笔带过了,反正大家都看过原著了,我就不赘述了。嗯,脑补着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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