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田园路已芜

八、此生无恙

月光移到眼帘上的时候，魏无羡从清浅的梦里睁开了眼睛。

说是清浅，是因为他很容易就被这月光惊醒了。他其实一向睡的沉，有时候是因为被困在噩梦里摆脱不开，有时候则是因为有蓝忘机在身边觉得安心。而自从他在云萍城观音庙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表白之后，就再没有过噩梦的经历了。

蓝忘机一直是一个重诺守信的人，“天天”贯彻起来毫不含糊，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是被魏无羡撩的不想约束自己了。他是从来不肯伤到魏无羡一分半毫的，即使是在温存之时。然而魏无羡一面撕心裂肺的讨饶，可蓝忘机当真迟疑起来，他就立马又是哄又是勾，好像非得叫蓝忘机折腾他才甘心。时间久了，蓝忘机也明白过来，他那些夸张的讨饶，说到底也就是坊间所言的“闺房之趣”，于是便不再理会他真真假假的讨饶。

每天被折腾到昏睡过去，连梦也清净起来，好像因为知道天塌下来也有人替他顶着，所以就能毫无挂碍的睡得天昏地暗。

可是，这一次他却莫名醒的轻易。一偏头，蓝忘机果然不在身边。

心里的失落像用月光兑了引愁海的水酿的酒，沉郁得叫人站立不稳。

早已习惯了每天在蓝忘机身上睡去，在他怀里醒来，一旦不见了人，就觉得心都缺了口。

习惯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抬起头，扶疏的枝叶间，那一轮满月亮得惊人。魏无羡平生第一次觉得，月光原来也可以很刺眼。

他沿着一条染了血水的小溪往上游去寻找蓝忘机。

不知是不是因为识海陷在了另一个境界里，魏无羡觉得思绪有些迟钝。只是下意识觉得，得赶紧找到蓝忘机才行。

树林里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活物的声音，耳边唯有他踩在堆积的枯叶上发出的窸窣声响。

血腥味变得浓重了一些。魏无羡终于看到了在小溪对面的蓝忘机。浑身染血的蓝忘机。

“蓝湛！”魏无羡心急地脱口唤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蓝忘机，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甚至连那意义重大的抹额也不见了踪影。

蓝忘机并没有回应他，好像没有发现他一样，连头也没有抬，只蹲身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洗着什么事物。

魏无羡蹚着溪水向他奔过去，可他们之间却总隔着一道小溪。他茫然地站在冰凉的溪水里，就那么很近很近的望着蓝忘机。

蓝忘机咫尺而不可及。

月光像是不肯眷顾他，却又无可奈何的被树叶的罅隙透露了星星点点光芒。他全身都笼罩在婆娑的树影里，随着清洗的动作，抖落了一襟的月光粉末。

魏无羡这时才看清，蓝忘机放在溪水里洗的，正是他那条云纹抹额。

月光将他们分割在光与影两个世界里，魏无羡恍惚明白，他大概是又闯入了蓝忘机那不知藏在哪一处角落的梦境。

想必是血迹沾染有些时间了，就那么用溪水洗怎么也洗不干净。蓝忘机停下动作，微微抬起了头。

——那张脸，与现在的含光君相比，实在是过于青涩了。他脸上神色茫然，也不知究竟是对洗不净血迹的抹额茫然，还是对暧昧不明的前路茫然。

魏无羡心里被揪得生疼。

他不清楚此时的蓝忘机是过去哪一个时候的蓝忘机，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望着他。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蓝忘机收了茫然神色，伸手拿过放在旁边石头上的湿手帕，起身飞速离去。

魏无羡跟了上去。

蓝忘机身形极快，在树林间穿梭如鸥鸟蹁跹。月光明一阵暗一阵闪过魏无羡的脸上，他却始终只是盯着前面那染了血的白鸟。

蓝忘机最终是停在一个山洞前，他撤了山洞前的法阵，走了进去。

魏无羡脑中有灵光一闪，观音庙前蓝曦臣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忘机把你藏在一个山洞里……”

他缓缓靠近山洞，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我并非是要你受罚的，只是，只是……”那声音又低又磁，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重复，一下又一下，撞击在他的心口。

魏无羡站在洞口边，看见山洞中燃着一堆火，火堆边那个过去的自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而蓝忘机蹲身在他身前，一手握着他，给他输灵力，另一手用帕子给他拭擦脸上的血迹。

“我带你回去，只是想……帮你的……”他并不擅长说这样表明心迹的话，说来也是磕磕绊绊：“魏婴，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石头上坐着的魏婴目光散漫，也是浑身血迹，却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地坐着。

“魏婴，你若是能听见，应一声好吗？你，你说句话……”蓝忘机颤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捉摸的焦灼无措，若是当年，魏无羡必然不会注意到他的语气，只是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意，再回头来听，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是用心头血浇灌出来的。他很想上前抱抱他，告诉他自己已经没事了。可这段记忆想必是被蓝忘机锁在了自己心里，并不允许他人的参与。

将魏婴脸上的血迹污浊拭擦干净了，蓝忘机两手都握住他的手，加大了输送灵力的力度。许是担心魏婴走火入魔后心魔再度侵蚀意志，他一直在和他说话：“你别再修鬼道了，跟我回去，我一定会想方法救你的。一定有办法……可以不必修鬼道，不必众叛亲离，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你想做什么，我陪你，你别……别再一意孤行，好吗？”他仰着头深深看着魏婴，眼中有恸也有似海神情。

魏无羡又靠近了几步，他记得蓝曦臣对他说过的：“忘机当时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神情，哪怕是瞎子，也该明白他的情义！”他伸手，覆在蓝忘机的肩头，手下并没有实在的触感，他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是笑道：“蓝湛你这个人啊，真是……不仅闷，还是个痴的！你说我好着的时候怎么逗你，你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偏偏意识不清的时候，你要跟我说这些。我要是早知道你心里是这个意思……”

蓝忘机却听不到他的话，继续对着呆呆愣愣的魏婴说话：“我之前，一直在找方法，已经有一些……”

正在此时，神情呆滞的魏婴动了动眼皮，目光中满是戾气，直直地看过来，口中却只吐出一个字：“滚——”

魏无羡的心一提，即使知道这个字并不是针对蓝忘机，他恨不得穿越回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他说出这个字。

然而魏婴对面的蓝忘机却是一笑，很轻很浅的一笑，几不可闻。他松了一口气，道：“没事了。你说话就好。”能开口说话，就说明意识回来了，渡过危险了。

魏无羡记得，当时自己脑中满是不夜天城师姐死的那一幕，他不断驱赶那些走尸，不断怒吼那些靠近师姐的人，出口的只有一个“滚”字。可这个“滚”字所包含的情绪，全都落在了救他的蓝忘机身上。魏无羡心里酸酸涩涩，蓝忘机一腔深情，却只遭到了本不该他承受的愤怒。

“魏婴，你还是不愿跟我回去么？”蓝忘机温柔地问他。

魏无羡在一旁狂点头：“愿意愿意，你别问他，直接把人打晕了带回去！”

魏婴却只重复着那个“滚”字。

蓝忘机脸上有失落的神情一晃而过，却也仅仅只是些微失落，没有半点被拒的伤感，他又道：“你不愿去我家，那，我先送你回乱葬岗。等我找到办法……”

他话未说完，洞口传来一声怒吼：“忘机！你——”

魏无羡一听这声音，暗叫一声“不好”。那是蓝启仁的声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蓝忘机回头看见来人，站起来挡在了魏婴身前，对着来人鞠了一躬：“叔父。”

魏无羡也跟着回头，洞口一片刺目的白光，他忙伸手去挡。视线再度暗下来时，眼前只有蓝忘机关切的面容，“二哥哥……”

蓝忘机长发披散，里衣的领口也因为半起身的动作敞开了，黑色的发丝贴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晰。他伸手抚着魏无羡满是薄汗的额头，柔声问他：“做噩梦了吗？”

魏无羡怔愣了一瞬，叫他：“蓝湛！”

“嗯。”蓝忘机低低应了声，又道：“我在。”

魏无羡一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心口也被这真切的触感填满。

他想：“我的蓝湛。”

 

蓝忘机牵着魏无羡回了蓝家，参加了家宴。

尽管蓝启仁依然吹胡子瞪眼，看到魏无羡就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但仍旧是承认魏无羡的身份了。毕竟是自己侄儿认定的人，他虽固执，却不能真的棒打鸳鸯。

此次家宴，除了认证魏无羡是含光君的道侣，也意味着宣告蓝氏族人，魏无羡这个人今后是会经常在云深不知处晃了。

魏无羡在树林里转了一圈，那群小朋友就跟了一圈，但也不像在外面那样围过来。他忍俊不禁，不再逗他们了，朝他们喊道：“别躲了，都出来吧！”

前面的树叶被拨开，露出蓝思追那张俊秀的脸：“魏前辈，先生不让我们跟你说话。”他说的“先生”，自然指蓝启仁了。

魏无羡抱臂而立，笑道：“所以你们就这么跟着。来来来，过来吧。你们家先生现在又没盯着。”

几个少年这才笑嘻嘻的围了过来。

魏无羡笑道：“我可听说你们最近的光辉事迹了呀！”

少年们纷纷汗颜——蓝家小辈跟一只凶尸一起夜猎的事，不但整个修真界，就是那些泡茶馆的人都拿来当笑料讲了。蓝启仁气得不行，把他们都招了回来。是以这群小辈近日不能去夜猎，还得在天天在家抄家规。

蓝景仪笑哈哈道：“不过含光君回来啦！”

蓝思追点点头：“我们可以跟着含光君去夜猎了！魏前辈，你也会一起的吧？”

他们之前好几次和蓝魏二人一同历险，对他二人的本事崇拜不已。所以，就算会被蓝启仁罚，还是不改对他的喜爱。

魏无羡一挑眉：“那是。不是我夸口，跟着我混，是不是本事也长得更快？你们想想是不是这样？”

义城时魏无羡指导他们的事历历在目，蓝思追狂点头：“嗯嗯，魏前辈懂得好多。”

几个人正聊的热闹，忽听一旁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寻声望去，却是蓝忘机一袭白衣，拂叶分花而来。少年们立刻站直了身体，排成一排朝蓝忘机行礼，恭恭敬敬地喊：“含光君！”

蓝忘机点点头，道：“明日开始恢复早课，不可迟到。”

这话的意思，以后就是由蓝忘机来亲自教导他们了。比起蓝老先生，少年们自然更喜欢含光君。他们藏不住情绪，纷纷笑生两靥，点头回答：“是！”又规规矩矩朝他告了辞，这才结伴回去。

魏无羡看着那群小辈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走过来的蓝忘机，忍不住嘴角噙笑，道：“含光君，你家这些小朋友，当真对你喜欢的紧呐！”

蓝忘机神色不动，“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看着他。

魏无羡凑过去抬起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隔着咫尺的距离，低声笑道：“我也对你喜欢的紧呀！”

蓝忘机依然神色不动，只“嗯”了一声。

魏无羡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道：“哎呀含光君你真冷淡，都不回应一下。”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然后偏头，在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上亲了一下。

这一吻极轻极浅，几乎只是气息在他手背上扫了扫，魏无羡的心却止不住狂跳。他想，这个蓝湛，虽不动声色，撩起人来却是要命！于是他丢盔弃甲，扑了上去，两人抱着又亲昵了好一阵。

蓝忘机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道：“我方才去见了叔父。”

魏无羡知道他有事情要说，便道：“你叔父说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蓝忘机一双眸子里清晰映着魏无羡的影子，柔声道：“我已答应叔父，在兄长出关之前，会暂时协助处理家务。”

魏无羡摸摸他的脸：“那岂不是会很辛苦？来，哥哥疼疼你！”

蓝忘机又道：“叔父也答应了我，你在家里，不用太拘束。”

魏无羡一愣，道：“蓝湛……”

蓝忘机收紧了手臂，重新将他揽进怀里，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道：“这里也是你家，你本不该委屈自己太过拘束的。只是，蓝氏家规如此，身为蓝氏弟子也不可违例。所以，我只能……”

魏无羡偏头吻他，止住了他后面的话，良久，才平复了气息，笑道：“我没觉得委屈。我很快活的，蓝湛，我很开心，嗯，真的，每天都活的很好！”

他突然想起少年时代和师姐江厌离的一段对话，那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不会喜欢什么人，否则是往自己脖子上套枷锁。到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人，能让你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甜蜜起来。

情至深处，为他，甘之如饴。

 

蓝忘机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魏无羡奇道：“还有什么好地方是我没去过的？”

蓝忘机走在他前面，没有回答。

魏无羡一手抱着臂，另一手摸着下巴，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道：“嘿，还保持神秘！”

见他没跟上来，蓝忘机放缓了脚步，向后伸出手来。魏无羡忙乐颠颠地跟上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蓝忘机手背一转，手心贴手心，扣住他的手，牵着他不紧不慢沿着曲廊朝廊庑深处走去。

不知穿过几道月亮门，蓝忘机带着他来到一处静谧的园林前，那园林与别处略微不同，园子前有高高的牌坊，穿过牌坊，脚下是一条又宽又长的石板道直直通向前方。道路两旁遍植松柏，林间偶尔能看见一些鲜红的龙爪花。整个园林气势疏阔，气氛肃穆，魏无羡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果不其然，道路尽头，是一栋庄严的高楼。与姑苏精致典雅的楼阁不同，这栋楼红漆大柱，门扉开阔，倒有些像北方的大殿。殿上的匾额之上，写着四个大字：“蓝氏祠堂”。

门外有蓝氏本家的人在守卫，见到蓝忘机，行礼道：“二公子。”看到魏无羡，却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前几天的家宴上，不少人都见过魏无羡，知道这是他们二公子的道侣。这犹豫没有多久，为首一人先开了口：“二少夫人……”

魏无羡脚下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被蓝忘机揽腰扶住。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很令蓝家人为难，但是真被人用这种称呼叫出来，魏无羡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蓝忘机似乎是笑了一下，魏无羡来不及确认，就听他对守卫道：“如称呼我般称呼他即可。”

守卫道了声“是”，这才纷纷又向魏无羡见礼，称呼道：“公子。”

蓝忘机带着魏无羡进来大殿，魏无羡不由收敛形态，变得严肃起来。

大殿之中是蓝家历代嫡系子孙及夫人的牌位。蓝氏家族大，因此牌位也多，林林立立，蔚为壮观。

魏无羡正在找不知那一个是蓝忘机父母，就听蓝忘机说道：“之前三拜，是请天地为证。”

他二人的三拜，前两拜是在蓝忘机不知情的情况下拜的江枫眠夫妇，后来补的三拜，是对着天地。魏无羡父母连衣冠冢也未曾留下，尸骨早已回归天地，于是对着天地一拜，只当是拜了他的父母。

蓝忘机在桌案前长身而立，伸手拈了一炷香，回身递给魏无羡，自己又拈了一炷香，然后牵着魏无羡在大殿中央的蒲团上跪下，朝上面的牌位深深一拜，魏无羡忙跟着他也拜了一拜。就听蓝忘机郑重道：“蓝氏先祖在上，不孝儿男蓝湛在此虔告：此人魏婴，字无羡，为忘机此生道侣，特来敬告先祖……”

魏无羡有些失神。他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也经常见到别人娶亲，迎亲之前，新郎都会敬告先祖，表明自己将会迎回新妇，请先祖接纳护佑。那时候他从不曾在意过这些仪式，只因自己父母早逝，已无人可告，甚至于成亲这件事都不成幻想过。此刻，见蓝忘机带着他在先祖面前祷告，才想起来，两人结为道侣，本是件多么神圣庄重的事。

“……愿先祖如护佑儿男一样，护佑于他。”蓝忘机再拜：“佑他意合事顺，此生无恙。”

他转头看了一眼魏无羡，叫他的名字：“魏婴——”魏无羡点头，和他一起三拜。

两人一起起身将香敬上先祖——这便是补完“告祖”仪式了。

蓝忘机又带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对着上面的牌位道：“第三行，我父母。”魏无羡顺着他指明的看上去，果然找到了青蘅君夫妇的牌位。

蓝忘机又为他和自己各拈了一炷香，朝青蘅君夫妇牌位拜下，道：“孩儿忘机，请父母之命。”

魏无羡在他身旁与他一起拜了三拜，心中默默道：“青蘅君，蓝夫人，特来叨扰，请二位为证：我魏无羡此生认定蓝湛一人，愿与他一生相携，永世相伴，谢二位父母大人成全。”

祠堂之中香雾缭绕，牌位无法言语，但默然肃穆之中，似乎也见证了后辈子孙的这一场姻缘。佑此姻缘：情深亦寿，此生无恙。

ps：竟然还是没有完结，这个字数，噫……

尽力而为，掉落随缘。

第一章竟然被屏蔽了，不管怎么改都不让我放出来，简直莫名其妙岂有此理，明明之前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