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田园路已芜

一个小短篇。

——————————————————

少年的蓝忘机在汉水一带夜猎时，曾捡到过一只纸鸢。

纸鸢扎成菱形，拖着两条长长细细的尾巴，风一吹，尾巴仍旧的一飘一荡，远远的挂在灌木丛上，像一尾在海草里穿行的银鱼。蓝忘机把这尾“银鱼”捧了起来，发现上面眼睛的位置有个小洞，纸鸢上还写着几行小字。

——此乃魏婴珍爱之物，若有拾得者，请速速送往云梦莲花坞。必有重谢！切记切记！

为什么有人会把一只普通的纸鸢当成珍爱之物呢？若是其他人，想必会这么想，甚至认为这是某个人的恶作剧，然后扔掉纸鸢，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进行自己的事情。

但是少年蓝忘机却不这么认为——天底下但凡有意义的事物都可以是珍爱之物。譬如，因他母亲生前的住处种了许多龙胆花，所以此后举凡天底下的龙胆花在他眼里都是亲切而珍重的。

他想，这只纸鸢必然对这个叫“魏婴”的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所以他才格外珍爱，并且在上面写了那样几句话，希望别人及时给他送回去。只是不知道这只纸鸢失落了多久，那个魏婴是不是很着急？

云梦莲花坞——他知道这是修真世家江氏的府邸。从前他们家举办清谈会时，江氏的宗主江枫眠来参会，蓝忘机的兄长蓝曦臣曾领着他拜见过。只是他从来也没有去过云梦，不知道莲花坞具体的位置。

他妥善地收好了这只纸鸢，去向路人打听云梦莲花坞的位置。路人不知道他们这些惯常高来高去的修真家族，问他是哪个云梦，是古云梦，还是云梦县？他想了想，应该是云梦县罢。路人又告诉他，天底下叫“莲花坞”的地方太多了，仅这汉江一带，叫这么个名字的秦楼楚馆客栈酒庄茶馆裁缝店脂粉铺就有不下数十家，这都还是那些名头响家业大的，至于员外老爷乡绅士族们也取这么个名称的私宅，又不知还有多少了。

但是蓝忘机是个很有耐心和毅力的少年，他长到现在十一岁，但凡决定了的事，还从来没有不去尝试就放弃的。

于是他谢过路人，就往云梦去了。

云梦的景致其实与姑苏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乡音迥异。饮食上的差异还可以避免，但是交流上的问题却是教他十分为难——当地人多说方言，官话尚没有普及，即便蓝忘机用官话与对方沟通，对方也很难理解。何况，他又是个沉静内敛的性子，不善言辞。当地人多是利落泼辣的性子，见他老半天也说不了几个字，急得嘴上都要起水泡，也就不耐烦继续跟他鸡鸭乱讲。

蓝忘机在一个岔路口的茶棚里坐了两个时辰，一面听当地人聊天，一面在心里默默地学。之后，用他刚出炉的热乎的云梦话勉强跟人沟通成功。

他一路问一路走，终于遇到了几个穿江氏校服的弟子，那几个弟子是江氏在外面驻地的，认得他的一身服饰，也会讲官话，便为他指了本家的具体方位。

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蓝忘机心里也松快起来，他想他很快就能将别人的珍爱之物归还了。他又想起那几个江氏弟子听闻他要找魏婴时的神情——他们很自豪地说:“魏婴啊，那是我们的大师兄！我们虽然还没见过他，但从入门起就听闻了他的传说！他可了不得了，六艺精通，剑术高超，同辈里没有能比得过他的！而且为人急公好义，最好打抱不平，据说连我们宗主都十分欣赏他，称赞他有‘古之侠义者风范’！”

蓝忘机心想，果然这样的人，待一纸鸢也比他人珍重！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位“剑术高超、急公好义”的侠士。少年骨子里的劲头上来，甚至有些不服气的想:同辈里没有能比得过他的，不知比我又如何呢？

到江氏莲花坞时，正是莺飞蝶舞的艳阳天，他拿着纸鸢向附近一个卖梨子的婆婆打听，不料那婆婆听了，放声大笑起来，她说:“哎呀魏婴这个促狭鬼啊！你可别信他的！”

他不解地问:“为何？”

婆婆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笑完了，将手里用来扇风的草帽往外面一指:“他呀，十个风筝有九个这么写。起初大家还当个正经事儿，捡了给他送回去，问他要重谢，他却说他射风筝比赛向来是拿第一的，这风筝就是他的勋章，是极其重要的，要拿这个送人家。还说什么传下去，将来能成无价之宝！哈哈，真是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偏他又聪明伶俐又长得好看，嘴又甜，谁也不会跟真跟他认真，被他逗得笑一笑也就罢了。以后谁再捡到他的纸鸢，只互相打趣说‘天上掉下来的传家宝，赶紧拿回去供起来’！也就你这小孩儿不晓得状况，还眼巴巴拿它当正事儿办。”

蓝忘机拿着纸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无措——他并不懂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

婆婆看着他这样子，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他们本地人大大咧咧，若真有什么不满，不过笑骂几句就完事了，可这小孩子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公子，当个要紧事，特意的来送纸鸢，却得知是一个玩笑，实在有些可怜了。她便问他:“你这小公子是哪里人啊？”

蓝忘机回答:“姑苏人。”

婆婆瞬间更心疼了:“哎呀，那可老远了，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走过来的？哎，你坐这板凳上，我给你削个梨子吃！这大热的天！”

蓝忘机连忙解释:“没有！没有很远。我本在汉江……游学。”

婆婆却是个热心肠，见他如此，安慰道:“不要紧，指不定你捡的这只风筝确实重要呢？要不然它也不会飞那么远不是？你去他们家里问问，也许魏婴这伢子正心急等着呢！”正说着，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处道:“哎哟，那不是么！”

蓝忘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远处的大门口，一群少年正从里头出来，当中一个神采飞扬，最是亮眼。其他少年兴高采烈地问他:“大师兄，你今天要带我们去哪里玩？！”那最最亮眼的少年于是扬起灿烂的笑容，高声道:“莲花池的龙舟赛，我去给你们拿个第一回来！”少年们哄然一乐，推推搡搡地簇拥着他远去了。

少年们并没有看到远处柳荫下的白衣少年，也并不知道这样一个热闹的午后，有个来自远方的少年特地来送一只普通的纸鸢。

那婆婆见那群少年走了，顿时急了，问他:“你不是要送风筝吗？怎么不过去同他说话呢？”

蓝忘机轻轻摇了摇头，将纸鸢递给婆婆:“请您帮忙还他。我……告辞。”他向婆婆低头行了一礼，转身朝与那群少年相反的方向离开。

多年后，魏无羡去姑苏求学，总是撺掇蓝忘机跟他去云梦，魏无羡说，你还没有去过云梦吧？你去了，我带你玩儿，我们去打山鸡、摘莲蓬、射纸鸢。蓝忘机看着自顾自说得兴致勃勃的少年，几次欲言又止，他想说，我曾去过的。

那一年，年少的他为了归还他射落的纸鸢，千里迢迢前去找他，过门而不入，对面而不识。

那一年，他见到了满目烟柳迢递，风荷举举，以及一个笑容晏晏的魏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