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田园路已芜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参商(2)

下人端了早点过来时,萧景琰还被侍女嘉敏按坐在椅子上整冠。嘉敏是他母亲静妃宫中,特地拨过来照顾他的。尽管萧景琰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但母亲的好意他也不忍拂逆。可是这个嘉敏每天为他梳妆着衣实在太过认真,就差把他当闺阁来打扮了。偶尔他出言:“不必这么讲究。”嘉敏则反驳:“殿下如今贵为东宫,与以往大不相同,一言一行皆受人注视,为众人楷模,怎可不仔细?倘若失了仪态,教人笑话事小,被人捉住成了攻击殿下的把柄,岂不事大了?”论伶牙俐齿,他自然比不过这个能说会道的姑娘,为避免耳朵继续被荼毒,他选择闭口不言。

好不容易从嘉敏手中挣脱出来,他坐到早点面前,列战英随侍一旁,他便问:“蔺公子起来了吗?”

“蔺公子还没起呢。”

江湖中人就是自在,可以睡到自然醒。咬了一口包子,又道:“按蔺公子的口味替他准备好早点。看看他还有没有其他要求,千万不可怠慢。”

战英答应了,想了想又将蔺晨昨日问他宫女的事情向萧景琰说了。

“那就派两个宫女去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说话间将目光转向嘉敏。

嘉敏连忙跳开:“我是静妃娘娘派来照顾殿下的,哪儿也不去。”

“哦。”继续吃,咽下煎饺又说:“那替蔺公子安排使女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嘉敏应了声,见他还要说话,忙道:“殿下有什么吩咐等用完早点再说吧。”

“已经好了。”漱了口,抓住披风就匆匆出门,“战英,走吧。”今天还得去参加朝会。

蔺晨睡醒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看着陌生的帐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太子殿下的东宫。他伸手撩开帐子,就有宫女过来要侍奉他更衣,他吓了一跳:这事儿怎么没人跟他先打个招呼?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坐在床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天是向那位小将军提出过宫女的事。

这可怎么说呢,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但是东宫这群以太子殿下为首的总是抓不住重点的人,还真是让人无比头疼啊!

不过……他懒洋洋地伸开胳膊,理所应当的接受了美人的服侍。

人生嘛,当尽欢时且尽欢。

其时已近晌午,他就在这东宫晃了一圈,和美人们搭搭讪,和侍卫聊聊天,将这宫中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

太子殿下最近又与皇帝犟上了,有一批粮草要运往前线,太子要亲自押运,皇帝不准。但是如今殿下也稍微改了点以前固执冲动的性子,开始实行冷战策略。爷俩天天冷眼对冷脸,相见两不欢。

蔺晨于是感慨:“殿下真是事必躬亲啊,运送粮草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你知道诸葛亮怎么死的吗?累死的!”

“哪儿啊!”侍卫小哥见他误会殿下,急忙分辨:“我们殿下已经很劳累了,要不是上次的粮草出现状况……唉,那些个人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自己的私利!”

“哦~”蔺晨听出这话里的故事,也不细究,又不着边际的扯了些别的话,比如这金陵城中谁家的房子最富丽堂皇,哪家的小娘子生得最为美貌,什么地方有好酒,什么地方最热闹。

萧景琰今天下朝的早,父皇精神不济,没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就说交由他处置了,还说是以后有些奏章也直接送到东宫就行了。

他大概,真有些心灰意冷吧。萧景琰站在殿外的阶沿上有些漫无边际地想。父亲现在是懒得多看他一眼了。

做皇帝做到这样累,又是何苦?为什么天底下的人就那么的热衷于权势?为什么宫闱之类就那么汲汲于争斗?

他看着越来越厚的云层,想起母亲说的:这世道,弱肉强食。处在最底层,就什么都得不到,举步维艰;而身处高位,则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所以总有人拼了命的往上爬。而能身处草野却安然度日的,那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可惜这世上聪明人凤毛麟角。芸芸众生,都逃不过命运的操控。要想摆脱被操控的命运,只能爬上高位,俯视天下。

母亲又跟他说过:但是你可以用你手中的权力,去为那些被压迫被委屈的人争取活着的尊严。

因此,即使有再多的不乐意,他还是告诉自己,不可妄为,不可意气。肩上的责任越重,就越得站的笔直。

回东宫之前,他去看望母亲。静妃听闻他宫中来了一位江湖人,又听闻他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就发起愁来:“景琰呀!这位蔺公子不管怎么说也是小殊的朋友,何况他是小殊推荐来的,你怎么就把人那么晾在那儿了呢?”

“可是母妃,”萧景琰辩解道:“是他自己说只是来送信的,顺便歇歇脚,想走就走的。这个意思,不就是让我不要管他吗?”

“哎呀!”静妃戳戳他的额头,“话是这样说的。可人家指不定是在试探你的诚意呢?自古求贤的,即便是毛遂自荐,也得看看主君是否良木啊!”

萧景琰看着母亲,觉得有些委屈:在对待与小殊有关的事情上,母亲总是特别的用心。

萧景琰离开芷萝宫时,静妃又给他塞了一盒子糕点,还特地补充说明:“记得分给那位公子呀。”

他提着个食盒万分忧郁地站在薜荔墙下,觉得所有与光有关的粒子都在远离他的心房,然后他笑得十分开心地对母亲说:“母妃放心,孩儿知道该怎么做。”

但是蔺晨并不在东宫。宫女说没看见人。

也是,江湖中人嘛,惯常来无影去无踪,他要是不特地打声招呼,谁知道他去哪里了呢。反正,萧景琰也只当是养了只鸽子。丝毫不介意蔺晨把他的东宫当成客栈一样随意进出。

或者说,他也想不到这一层面上去。

如果蔺晨知道他的想法,大概会笑眯眯地故意抬高声音说:“头脑简单的人总是有特别的福气呀。如果人人都能像殿下这样,那就天下太平了。”

对于这一发生在将来的事情,萧景琰并不关心。他依然只带了战英,出门去了。

他每天都很忙。作为东宫太子,未来的皇帝,全国上下一大半的事情都得由他过目,看奏章的时间远大于其他。尽管事情都有各司其职的大臣们去处理,但是他仍然得记在心里,时不时要过问一下。不然有些事情可能就永远石沉大海,再没有解决之日了。

户部和兵部最近有点针尖对麦芒。一个说款项拨了,粮草没到位那是后续工作的问题;另一个说收到的明细对不上难道是缺口自己长翅膀飞了?

尚书大人逮着萧景琰就跟他诉苦,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扯着他的袖子嚎了。

萧景琰就回他:御史台不是吃闲饭的。

他可不是来听他们诉苦的。尽管前期的粮草出了问题,接下来的事情可容不得半点马虎。至于其他,自然会有让他们分辨的时候。

蔺晨回到东宫,就看见那个叫嘉敏的小宫女坐在他房门外的阶沿上,旁边放了个食盒。他是直接从屋顶飞下来的,下来的时候选择在嘉敏看不见的地方着地,然后偷偷绕到她的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小美人儿是在等我吗?!”

嘉敏吓得几乎尖叫,见了是他,才夸张地抚着胸口嗔怪道:“公子怎么回来也不出个声,吓死我了!”

蔺晨忙装模作样地打躬作揖:“惊扰了姑娘,是在下的不对,在下向姑娘赔礼了。”

嘉敏被他逗乐了:“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这盒子里是什么?”

“哎呀,我差点忘了。”嘉敏将食盒给他:“这是我们殿下带回来给您的。”

“是吗?”蔺晨笑嘻嘻地接过来,问:“你们殿下呢?”

“殿下出去了。”

“哦……那可不巧了。”蔺晨拎着盒子往里走:“我还说去谢谢他呢。”

究竟是不是真的要谢呢?反正蔺晨消灭完那些糕点之后,就不记得这事儿了。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看见萧景琰。后来只有战英一个人回来了。

金陵的夜色有股子从内到外的软绵旖旎,萧景琰就独自在这样软绵旖旎的夜色里穿行。战英本来是要跟随的,被他打发回去了。他觉得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自己才是自由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夜色,这夜色里有太多无法重演的故事。春末夏初,本该是个美好的季节,满街的花树灿若云霞,姑娘们都换上了喜欢的单衫绸裙,在夜风里穿行如精灵,笑声连绵不绝,甚至可以冲淡所有背后的辛酸。他也会想起曾经在这夜色里的欢声笑语。那时候有兄长,有好友,有一切孩童该有的乐趣。

但是现在,只有他自己。

他把自己融入人群,用这世间百态人情冷暖来补给自己的信念。是的,只有看着身边这些真真切切的欢笑与愁苦、辛酸与得意,他才能坚信,自己并不是为宫墙之类的勾心斗角而活。

就在他一脸悲壮地体察民情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其实那个声音也算不上熟悉,但是很有辨识度,虚化的尾音,带点儿轻浮与不羁,像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但是又有那么些洞彻世事的冷醒。

蔺晨就围在街边一个小吃摊上,对着他招招手:“殿下!”

萧景琰挨过去,问:“你怎么在这儿?”

“呵!”蔺晨斜眼看他:“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

“……”萧景琰沉默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顺口一问。”

“……”蔺晨连掐死他的心都有。是说耿直也不是这么个耿直法啊!

萧景琰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对,于是又没话找话:“蔺公子喜欢吃甜食吗?”

他们面前的小摊儿是卖糯米团子的,蒸熟的糯米裹着白糖坚果和红绿丝瓜米,捏成小动物的模样,可爱又可口。但再怎么说,看起来也是小孩子喜欢的零食。何况,这摊子确实围着一群小孩子,以及给小孩子买零食的家长。

“咦,我以为殿下也会喜欢呢。”蔺晨从老板手中接过两个用叶子包裹的团子,递了一个给萧景琰。

萧景琰接在手里,低头看着:“是吗?那我下次从母妃那里多带些出来。”

蔺晨觉得他们说的明明不是一个话题,但是居然能接上,也是蛮神奇的。

“静妃娘娘的手艺真好。”

“嗯。”听见他夸母亲,萧景琰便笑了起来。他一笑,眼睛就亮了,像所有的华灯在这一刻齐齐点亮,璀璨若星河,却又能随风摇曳。

蔺晨心想,他的眼睛是真好看。

好看到光顾着看,连吃的东西什么味儿都给忘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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