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田园路已芜

那时候望天古舍旁还没有栽上枣树，墨尘音最忧心的事是该怎么和赭杉军见面。

山下的百姓说，这青埂冷峰里住了神仙。可不是么，这冰天雪地的，那位仙风道骨的年轻人竟然一住百十年，不是神仙是什么？但凡老百姓有个疑难杂症无法解决的，冒着风雪忍着饥寒一路翻山越岭的去请了他救助，他也没有不答应的。不但是神仙还是个活菩萨呢！

然而神仙也不是无忧无虑的，何况他墨尘音呢。

是山下人家年关将近的日子了，若是当年还在封云山，可少不了热闹。白日里做法事布道场，晚上挑了灯准备年货。即使关了院门师兄弟各顾各的，也好过如今风雪冷峰一茅屋，自己独自望天兴叹！

那时节四奇和六弦刚分了山头。他原是个跳脱的性子，时常喜欢和其他同门一起玩闹，但是因为师兄金鎏影和弦首苍不知什么缘故看不对眼，他也不好继续无视金师兄黑着的脸天天往隔壁山头跑。久而久之，竟然把性子也养静了。他沉稳下来，赭杉军倒该忧心了。每每见他安安静静的读书打坐，就忍不住过来关切：“尘音，你近来武功精进不少，但也不可操之过急。出去走走更好。”墨尘音于是笑道：“你是要邀我下山吗？”赭杉军免不了陪同他一道出去。
要说耍贫嘴逗趣儿，他同紫荆衣其实更谈得来。奈何两人为人处世风格迥异，墨尘音是个不喜欢与人起冲突的，玩闹归玩闹，真触及原则的东西也尽量避免同他交流。所以二人心里反倒不如面上那么其乐融融。
有些隔阂是随着年龄增长的，想当初他们还没被称为“四奇”时，也曾亲厚无忌，身份的变化带来越来越多无法避免的摩擦，时间久了，大家也都顾忌起来。
墨尘音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在人群里逛的也是心不在焉。道境风物随远不及苦境丰饶，但节日里的庙会还是十分热闹的。墨尘音这些年静得心思都有些倦怠，遇到这样热闹的盛世，却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雀跃。杂耍的兜货的，哪里动静大他就看哪里，既不看热闹也不看门道，目光从这头扫到那头，扫完了就等着赭杉军。
赭杉军是当真在买东西，拂尘剑穗灯烛金粉笔墨纸砚，每买一样就把东西装到背上的褡裢里，然后伸手去牵墨尘音，牵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慢慢移动——还真是怕他走丢了！墨尘音看着相牵的手就偷偷的乐。
到日落时分回去，墨尘音就笑吟吟的说：“今天可真热闹。”虽然入眼未必入心，他却实在喜欢和赭杉军一起游历的感觉。这同行后来变成同生共死，感情就比别人多几分特殊之处了。
大概那时候开始，他和赭杉军就有了些心照不宣的情愫了。可惜修道之人，在这事情上也不大敏感。再后来师门遭难，道魔大战中金紫二人叛逃，玄宗封印，赭杉入魔，他护着赭杉逃进青埂冷峰深处，更无暇理会那些个人情感了。

但是眼下，他是迫切希望见到赭杉军的。可又不好不顾前嫌堂而皇之的去混沌岩池。关于他和赭杉军这点“前嫌”其实完全怪不得他。刚来青埂冷峰那会儿，为了压制赭杉军身上的魔气，他不敢丝毫懈怠与放松。后来机缘巧合，赭杉军救了非恩非妙，被投桃报李允许住混沌岩池压制魔气，墨尘音就觉得自己暂时解放了。他以为魔气压制了，就找赭杉军来参观他的新居“望天古舍”，得意的表示他们千百年的邻居情分。因为太过高兴了，就忘了赭杉军魔化这事儿了。赭杉军爆发的时候他没能及时控制，事情发展到后来有些棘手，他咬了几番牙，还是下不去狠手，结果他和赭杉军两败俱伤。非恩就嘲笑他原先的功夫全白费了。他自己没说什么，赭杉军心里却是愧疚，便说什么“连累了你”“深感歉意”之类的话。这话对墨尘音而言可听着见外，他就难得的发起脾气来，说道：“我以后不找你了，免得你见到我愧疚！”
话是气话，可真要当没说，他一时还拉不下这个脸来，也就真的不去岩池了。这下好了，连唯一的聊天对象都没有了。

前几天有山下百姓来找他，提到时近年关，他们镇上有庙会有社戏，还邀请墨尘音去他们家吃年夜饭，墨尘音推辞说还要照看好友，百姓便连忙连他的好友也一起邀请，虽然他们从没有在这里见过除墨尘音以外的其他人。
百姓走后，墨尘音就动了心思，他是有几十年没下山了，也有好几年没去见赭杉军了。可是说过“以后不找你”这样的话，又要去见他，岂不是他墨尘音的话也太不作数了？！以后若是他再同赭杉军讲条件定规矩，赭杉军还会当真？！
“哈，不当真就不当真了。大不了以后定规矩给他来个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所以他去见赭杉军时，是兴高采烈的。
守在岩池的精灵捂着嘴偷笑：“赭杉军，你心里念的那个人来了。”
赭杉军心中一喜，面上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这也怨不得他，魔化改变了他的模样，使他看起来总是愁眉不展的。
他心里正波涛汹涌着呢，那人就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
墨尘音搭着拂尘笑道：“噫，赭杉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啊？”
赭杉军：“……”
赭杉军：“你今天兴致很好。”
“嗯。”墨尘音说：“你向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打坐，我想大概是不记得日子的。所以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快要过年了。”
赭杉军沉默了，他在想墨尘音这话里的意思，然后就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封云山的事情。于是他试探着开口：“你是要邀我下山吗？”
墨尘音愣了一下，他也是想起久远前的事了。然后就笑了：“是啦是啦！道友肯不肯赏脸同行呢？”
赭杉军收功上了岸：“走吧。”
小精灵也来了兴致：“我们可以去吗？”

这一行，倒是十分热闹。
小姑娘们喜欢人间的漂亮手工艺品和首饰，墨尘音豪气干云地打算千金换佳人一笑时，才发现他都几十年一贫如洗了。寻便了全身上下，最后将拂尘上的一个玉坠子拿去当了些银子，给小姑娘们一人买了套衣裙首饰，剩下的全给买了零嘴糕点。
他将一包梧桐籽塞到赭杉军怀里：“比我们当年自己炒的有味道，就是没有我们的香。”
赭杉军默默接过他递来的食物，轻轻“嗯”了声。
那时候封云山玄宗虽然看似家大业大，其实日子过的并不充裕。他们四奇分了自己的院子，日常伙食都得自己解决。毕竟修习辟谷并不能真的跟神仙一样不吃不喝，何况神仙也要餐风饮露呢。他是和墨尘音下山做事时发现一座废弃庙宇的院子里有几棵长势喜人的梧桐的。到了季节，墨尘音又拖着他下山来收了一袋子梧桐籽，拿回去炒了当零食吃。山上气候冷，种不了梧桐，他们后来就每次下山留心照看一下那几棵梧桐，也是一桩趣事儿。
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觉得那样久远了，久远到再也回不去了。
前方锣鼓喧天，舞狮的耍猴儿的踩高跷的跑彩船的……都听不见人声。原来是到了正街。非恩非妙携着手挤进人群看热闹去了，赭杉军看了一眼身旁笑意盈盈的墨尘音，一伸手牵住他，也往那人群中挤过去了。